渠弥冷哼一声道:“东宫精英尽遣,你这府上还需加配人手吧。”言犹在耳,人已如夜枭飞身而起,转瞬即逝。
夜玄御看着渠弥的身影消逝在风雪之中,深深吸了一口气,勾起削薄的唇淡淡地笑着,风雪侵衣却浑然不觉。这般风雪之中,他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下雪的午后,冰湖之上玩耍的两个孩子,那时冰层并未冻得结实,他却故意引了那人过去,本欲从背后推那人入水,却未料被那人鬼使神差地避了去,自己反而失控跌进了冰湖之中。事发之后他反诬是那人推了自己,那人并未反驳一句,只默认了一切,被罚带入宗庙跪了三日三夜。他至今还记得错身而过时那人的目光,没有怨恨与愤怒,只如那冰湖之下的水清寂寒澈,也许他们的兄弟情就在那场风雪中冻结了吧……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朋友兄弟,无论是谁成为自己王者之路上的绊脚石,他都会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开,而那人,只是与自己恰恰相反而已。
弱点,那人的弱点他是最清楚不过的,所以这一次,三天后,来自楚国的消息绝不会让自己失望。
雪落满肩,他的唇角挂着凉薄的笑,语调低沉:“三弟,穆国的雪真的很美,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
上郢城。
清晨微雨。
染香湖十里风月一片烟岚迷蒙,金殿华台,红楼翠阁皆在这漫天飞雨中若隐若现。湖上轻波澹淡,烟笼寒水,半月阁几点画舫点缀其间。
“咚”的一声器物入水的声音,不知惊醒了谁人的旖旎春梦。爽朗的笑声从一艘画舫中传来,有人笑道:“佳人美景当前,你却舟头独坐孤饮,如此不解风情,岂不是辜负了此番风月,枉费了青春热血?”
彦翎看着那刻着“敕造少原君府存”的玉瓷瓶在水中连水花未曾溅起一个转瞬沉了江底,微一扬眉说道:“唉,酒色如双斧,我还真是为你这根木头担心啊,算了算了,你既无事,我便走了。夜玄殇,你自己保重吧。”
但闻夜玄殇笑道:“这话倒像应该是我说的才对,也好,那么告辞、再见,不送了。”
彦翎摇头自船首起身,望向对面随波轻摇的画舫撇了一下嘴巴,理理衣襟,小声嘟囔了一句“重色轻友”,说话间,身形微动,人已掠至江岸之上,未及站稳,身后一道风声追身而至。彦翎骂了一句:“背后偷袭,小人行径”,反手抄了,却是半瓶残酒。夜玄殇清朗的声音自江上传来:“你背后诽议好友,又岂是君子所为!”
彦翎翻了一下白眼,抬手将那瓶中残酒饮了,冷哼一声道:“算我倒霉,误交损友,走了走了。”
画舫之内,夜玄殇玄衣半掩,斜靠在软榻之上,隐约可以看到从左肩一直绑到胸口的白色绷带,侧目看向身畔仍在熟睡之人,薄汗轻衣,半遮半掩,眉目姣好,一袭如云乌发披泻在枕畔,修长的玉颈下,一片酥胸如凝脂白玉,纤长匀称的秀腿在素白轻纱下若隐若现,秀美的莲足也似在这迷离的夜色中无声地妖娆着,这是一个从骨子里都散发着无尽媚惑的女人,她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引诱着男人,蛊惑着最原始的冲动。夜玄殇微一扬眉,揽了衣襟,方要起身离去,襟袖一紧,垂目看去,一双白玉般的手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角,那人用带着初醒的慵懒、却又生出别一般的媚惑的声音说道:“三公子,又要不告而别了吗?”手指攀援而上,滑过强健的胸膛,附上宽阔的肩膀,螓首微扬,红唇一点嫣然便要掠上对面人棱角分明的唇锋。
夜玄殇唇边带着一抹淡笑,手指轻轻勾起床上之人娇小的下巴,轻轻摇了摇头道:“铃儿,何时也变得如此缠人了?”那眼中明明有笑意,却又若有若无生出淡漠与疏离。她清楚地感觉到手掌之下男人的肌肉坚硬如铁,保持着绝对的警觉与戒备,她便在那样的目光中慢慢松开了手。
他这样的男人,就像染香湖之上穿梭而过的风儿,来时无心,去时无意,又岂是她这般身心的女子所能把握?
她看着男子转身离去,抓在锦被之上的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面上笑容终于一点一点冷却下来。
有风从湖上来,吹动着窗前悬挂着的一串银色风铃,发出一连串清脆悦耳的声音。
夜玄殇已然上岸,在风铃声响起之际凝伫了身形,玄裳当风,微微阖上双目,天地静穆,唯余风动、风铃动。
清晨微雨天气,路上行人无几,彦翎信步而行,他这样的人少有如此沉默安静的时候,而此时眉头却难得地紧蹙着,低头前行若有所思,忽然展眉一笑,从怀中取出钱囊,于手中掂量了一下,鼻中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彦翎是这么没有创意的人吗!他奶奶的,管他死活。”话是这么说,收了钱囊,手中却多了一枚铜板。
随手空中一抛,那铜板做了几个优美的空中转体,然而落地后却不肯在雨后湿滑的青石路上停下来,顺着微微倾斜的路面一路滚了去。彦翎抬手抚额,心中暗骂了一句:钱兄钱兄,您老也玩我,却也无奈抬步,尾随着那枚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向前昂扬滚动着的铜板而去。
于是清晨的上郢街头,出现了这样有趣的一幕:在一枚意志坚定一路向前的坚决不动摇的铜板之后,紧随着一个皱着眉头一脸无奈的少年……
哎呀呀?怎么会这样?彦翎看着一路不停的铜板有些发怔,心说老天爷还真不靠谱,决定一件事所考虑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一点吧……
铜板似乎了然了主人的怨念,渐渐减慢了滚动的速度,在力竭之前又尽力摇晃了数下,眼见着就要完全停下来……
彦翎心中一喜,急行几步欲向前去看个究竟,忽然整个人怔住了,脸色开始发青,那神情难过气恼,总之难看得似乎想要杀人。
因为他发现那铜板之上忽然踏上了一只靴子,一只雪白的没有一星污点的靴子。
“喂,你……”
他大声叫道,顺着那雪白的靴子向上看去,整个人一下子愣住了。
他看到一个白色的人。
白色的文士长衫,白色的靴子,就连手中举着的那把伞也是白色的。
可是这所有的一切,却白不过那张脸。
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唯有唇色一片殷红,在那张惨白的脸上,显得异常突兀,像是刚刚吸足了人血,被鲜红的血液浸润得红艳欲滴……
彦翎忽然打了个寒战,因为他想起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