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离

作者:十四夜

  越过帝都宫城,她看到王域大地,山河连绵,他同她并肩立在这高台之巅,与苍茫天地相比却觉如此渺小,一颗心浩若烟海,似可容尽人间万物,却又一无所有。

  风过长空,那种难言的感觉充斥心中,一时激荡难平,这一步步走来,十指相握,她忽然知道他所要保护的东西,他可包容一切的眸光,他微笑背后的深心,她突然明了。

  “若兮台是重华宫最高之处,朕以前也常一个人在这里看星空。”

  随着他淡然的话语,且兰朝他目光所向看去,那是曾经昭陵宫的方向,如今琼楼金台皆做一片清湖迷蒙,无限美景,不见杀伐。

  仿佛刹那错觉,他眼中若有柔软的神色浮现,“且兰明白吗?你与朕,一直是同样的人。”

  当他转回身时,且兰蓦然迎上他的目光,从未曾相识的一刻,到执手天下的今时,他眼中的江山王朝,她心头的家国族人,她与他何止拥有太多相似的痕迹,却又从来不在同一个世界。长空星隐,天地一人,青衫男子衣袂入画,除却白日君王盛气,只遗独立出尘。他站在眼前,化入心尖,却仿佛随时会消失在永恒不变的微笑之中,不属于任何一人,甚至包括他的子民与王朝。

  “朕此一生,不负九夷。”

  那日在军营之中,他只说了一句话,一句话,她别无选择。

  若他不是天家帝子,她亦不是他一手扶植的女王,今日琼华天阙,是否会有他与她并立的身影?

  执子之手,与子同行,她与他穿行于毁灭重生的世界,他可以是她的希望与依靠,却是否会成为她幸福的归宿?

  “朕会给你足够的力量,来保护你所珍视的东西,不需太久时间,也没有人能够阻拦。”

  他低下头,眼底深处淡淡星芒,映亮女子晶莹的眸心,只一瞬停留的注视,足以令人相信一切,永不存疑。且兰素首微仰,乌发盈散于他的指尖,如一幅清美华丽的墨锦,“若不明白,且兰怎配做你的王后。但是,子昊……”她闭目轻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第一次伸出手去,靠近他的怀抱,“不要离开我们。在我答应入嫁帝都的时候,便已将属于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你,包括我一直保护着、珍视着的族人。我知道他们会很好,这世上没有什么再能伤害他们,我也没有什么需要担心,只除了你。”

  “从一开始我们之间便不会单纯,从我看你的第一眼,你对我说第一句话,从我的剑刺中你身体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你说得对,我和你是同样的人,我们都有着自己的目的,可以为之付出任何代价甚至生命,只是,我遇到了你。”

  “当你真正认定一个人,那便是一种幸福。子昊,你是我的王上和夫君,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不管因为什么,我都不想像失去母亲那样失去你,我在你身边,我会尽我所能……”

  她的声音贴近他的心房,轻柔如许,缱绻如许,终于再不掩饰地将一切挣扎与眷恋道出,不似往日平静模样。子昊怔住片刻,跟着轻轻抬手将她拥住,眼神之中慢慢现出些许复杂的神色,没有人看得清楚,那是怎样的温柔与怜惜,亦没有人说得出来,那是怎样的清醒与坚定。

  一直到很多年后,每当且兰想起这一夜咫尺星空,天地之尽,他怀中清冷的力量,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那样清晰,仿佛始终陪伴,从未离开。但直到那时她才明白,他交与她的,是他生命中最为沉重的羁绊,亦是他所给她,最好的归宿。

  金舆落至殿前,重华宫冷焰燃尽,在晨曦的微光中透出华丽宏伟的轮廓。

  两列素衣医女手提药篮迎面而来,见到王驾向侧避开,衣袂轻沐晨色,敛眉垂首。

  且兰无意转眸,突然看见当前两人手捧一对天青色水光薄玉冰纹盏,当中一泓雪色汁液若盈若现,温如美玉,腻似凝脂,盘侧尚备有一双缠枝细刃金刀,十分精致奇特,于是驻足问道:“这是什么?”

  其中一名医女低头道:“回禀殿下,这是从子夜韶华的果实中割取的汁液,可以用来入药,镇缓疼痛,每逢战时,司药监都会采摘备用。此花在王域唯有重华宫温泉海交流之处能够生长,奴婢们不敢惊扰殿下,已禀过青冥姑娘知道。”

  且兰记起温泉海旁确有其花盛放,花色千般,宛然如盏,观之可谓美不胜收,不想果实尚能入药,遂抬手略略沾了一点汁液,闻去但觉沉香如缕,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妙曼滋味悄悄绕上指尖,飘入心头,便那么化作一丝迷幻的梦境,径自盘旋不去。正觉惊讶,子昊忽然问道:“这子夜韶华可是以前南域六族的御花贡品?”

  那医女恭敬答道:“是,此花原本生在南域,名为阿芙蓉,当年六族朝贡带入帝都,先帝因其盈夜盛放,花色绝艳,而更名子夜韶华,赐种重华宫,听说《大周经》中亦曾有此花入药的记载,效果甚是奇特。”

  子昊点了点头,跟着抬眼向朱廊尽头看去,正见苏陵与叔孙亦两人一并前来。且兰知道二人这么早求见,定有要事,向侧微微挥手,那医女带着众人敛袂退步,依次而去。

  自昭公离朝之后,苏陵以昔王身份兼领中枢要职,此时惯穿的水色蓝衫依例换做聚云纹紫锦朝服,风流文雅更添三分贵气,只显得气度卓然,温文沉练,但却丝毫不因权位之重而令人觉有压迫,不改谦谦君子之风。叔孙亦则着朱缘紧袖单袍,配以透雕金簪束冠,外罩缠丝软甲,一身儒将装束,眼底隐约的红丝表明他可能又是一夜未眠,但目光仍旧予人沉着智慧的感觉。

  待到近前,苏陵先对且兰颔首施礼,跟着低声禀道:“主上,昨夜接到加急奏报,昭公日前在归国途中病重辞世,灵柩已由统军禁卫护送,还归昭国。”

  且兰闻言微惊,“昭公……唉,昭公已年过古稀,一直抱病未愈,没想竟这么快……”

  “拟旨以国礼厚葬,着其长子继承封国,荫封余下二子,不必入帝都谢恩。”

  子昊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波动,仿佛渊海底处暗流急涌而过,旋即消沉,换作淡淡话语。长夜最后一抹星辰的痕迹隐隐泯灭于天光尽头,日月更迭,交替无声。

  “臣会妥善安排,请主上宽心。”苏陵抬头答应,再道,“漠北来人想见主上一面,不知主上意下如何?”

  子昊修眸轻轻一挑,稍加思量,举步前行,“见见也好,带人来琅轩吧。”

  “是。”苏陵略一点头,先行告退。叔孙亦则陪东帝二人往琅轩而去,边走边道:“这几日据斥候传回的情报,姬沧回师后调兵沁水边城,以酷烈手段镇压叛乱余党,当众斩杀七百余人,包括当年侥幸得存,宣国大王子九岁的遗腹子姬原及其母冉妃,将此二人极刑碎尸。依照主上吩咐,此前漠北、赤陵分舵除一十三名暗部精英外,已全部撤离沁水,潜入七城,昨日传来消息,姬沧开始在刑卫、高阙等地调集兵力,总数接近二十万众,其中多以步卒、车兵为主,至少配备驰车三千余驷,革车千乘,乃是攻守兼备的精锐重兵,但赤焰军最为核心的主力骑兵尚驻军支崤,暂未有所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