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离

作者:十四夜

  冷雪漫覆黑夜。

  “渠弥老儿死翘翘,这下天宗群龙无首,被二公子收拾得服服帖帖,好消息不断,就连那连相也挂在了美人堂主手中,只可惜虞峥死得有些冤枉。横看竖看,太子御此番当真气数已尽,现在便是你不想做穆王,恐怕也难逃此劫。奇怪,想当初认识你时,我怎也没看出你像是会自讨苦吃的人,不过话说回来,太子御整日阴魂不散,着实比魔云教那群大小道姑更加烦人,如此解决也好。”

  雪落重檐,彦翎悬空坐在回廊栏杆之上,一边往嘴里丢着胡豆,一边看着这已下了整整一日的雪。

  今年穆国的雪似乎来得分外早些,不过一夜之间,天地尽染银装,纷扬无止,倒像是这时节域外漠北广阔之地,冰雪万里,似有鹰击长空,展翼翱翔的痕迹。在他身后,那人懒洋洋静卧席间,不言不语,似已入睡一般,对身边之人滔滔不绝的存在显然早就习以为常。

  “喂!”彦翎终于结束对情报的分析,眯起眼睛,呼地向外吹了口气,一缕飞雪打了个旋,飘回廊前,“下雪了啊,这时候漠北的酒最是好饮,逐快马金雕,更加痛快。”

  屋中那人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唇畔淡淡笑意,显出十分闲散,十分疏懒,浑不似昨夜刚刚翻覆穆国,当下将临大敌应有的模样,片刻之后,信口问道:“王兄他们回来了吗?”

  “稍晚美人堂主一步,早便回来了,一日寻你不见,个个心下奇怪呢。”彦翎斜眼睨去,看那样子颇有几分想要拎人起身的想法,“天宗的去向对穆国关系重大,你倒半点也不操心,当真好没道理,我说,事到如今,你这个便宜储君到底打算怎么处理你那没情没义的大哥?”

  夜玄殇并未答话,只是目光无意往廊外扫过,穿过重重飞雪,落向对面隔湖而建的一栋小楼。

  昨夜苍云峰固然天翻地覆,邯璋王宫惊流迭变,但玉真观中,婠夫人暗算旧识,岄息动手杀人,渠弥国师当场横死,非但牵出帝都昔年秘事、巫族幸存之人,更令子娆身世一夕成谜。

  生身之母,刻骨之仇,纵然事后冷静思索,可知婠夫人为杀人而惑言,对渠弥国师所说不尽如实,但岄息临走前那一句模棱两可的低语,却又显示出事情背后某些不可告人的隐秘。

  真情假相,牵连万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回到统卫府后,子娆一言不发,一人不见,夜玄殇知道她现在最需要的便是独处的冷静,而他自己,亦同样需要仔细的思考来理顺渐趋复杂的事态,更需要一段时间安静调息,以压制每次动武后便有发作之势,并且日益严重的血蛊。

  所以这一整日他都不曾露面,直到彦翎按捺不住找上门来,也不管人要不要听,将眼下情况不由分说道个清楚,同时毫不客气丟来一堆问题。

  面对彦翎不以为然的态度,夜玄殇收回目光,也不过就是淡淡道了一句,“天宗有二哥亲自出马,操心岂不多余。”

  一提夜玄涧,彦翎刚刚结束的话兴顿时死灰复燃,将最后一颗胡豆往嘴里一丢,身子一轻,闪进室中,“哎呀呀,说起你这二哥,昨夜可叫人大开眼界,千云枪名列九域上品高手榜,与血鸾、逐日齐名天下,果真名不虚传。昨晚你算是错过好戏一场,苍云峰总舵二公子橫枪立威,独对无风殿十八大弟子锁神剑阵,飞雪之中,前前后后仅出九枪,九枪过后阵中再无一人剑仍在手,亦无一人胆敢拦路,单人单枪兵不血刃,慑得天宗上下近千弟子鸦雀无声,啧啧,那等场面,那等气度……”

  他这里眉飞色舞将昨夜战况说书般讲来,夜玄殇忍不住便叹了口气,直到彦翎将千云枪如何威震天宗,妙手神机如何破狱救人,跃马帮又是如何转手之间,便令数百天宗弟子化身贩夫走卒藏踪匿迹痛快说完,已经听过了无数遍,几乎快要倒背如流的人才颇有耐心,更带笑谑地道:“我现在突然觉得,你这‘金媒’的外号应该改成‘金嘴’才更合适。”

  彦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想要反驳的话却被他截在了口边,“前几日托你打听的事,可有结果?” “切,这又想起来问我。”彦翎端着茶盏翘起二郎腿,大大咧咧地道,“最近整个穆国都被你搞得风声鹤唳,多费我不少力气,不过那人确实有点来历,而且消息非常蹊跷。”

  “如何?”

  彦翎道:“你要查的人很可能是当年重华宫中的头号宠臣,早应被帝都处死的长襄侯岄息,且如你所料,他的确出身巫族,不但与九公主的生母婠夫人,更与当年的巫医岐师关系匪浅。” “是他?”夜玄殇剑眉略扬,这答案意料之中,却亦是意料之外,“难怪他对巫族之事如此了解。” 彦翎继续道:“而且根据传回的消息,我还十分怀疑一件事,此人现在十有八九藏身王宫之中,最可能与一个人有关,就是害我们上次被太子御整得很惨,对兰音夫人施展九针极刑的应不负。” 夜玄殇仍是保持着仰卧的姿势,目中却有一缕轻光闪过,心头亦忽有不少疑问得解。彦翎平日看去不务正业,实际却是万中挑一的精灵人物,金媒之称自非虚名,消息既然是从他这里得来,岂会不知其人其事非同寻常,兼且对夜玄殇与子娆目前的关系十分好奇,说完情报,忍不住凑前问道:“昨晚是否发生了什么事,这该死未死的岄息可与你那美人公主颇有些瓜葛,怎样,要不要我帮你继续查下去?”

  夜玄殇漫然扫他一眼,回答简短干脆,“开罪帝都,莫寻我来保命。”

  彦翎顿时黑着脸叫道:“真真没道理,我金媒彦翎一条消息价值千金,如今白手奉送,有人竟还不领情!”

  夜玄殇任他跳脚,看了看暮色将临的天色,终于坐起身来,抬手在彦翎肩头一拍,只道一句:“莫再深查。”说着玄衣一飘,离席而去。

  帝都之中的那个人,虽然素未谋面,但却心知意会,手掌九域的君王,绝不会吝啬些许手段,令不该曝露的秘密埋葬,让不该存在之人彻底消失。

  一天雪净,晴夜月升,彦翎被他掌下温暖的力度按得跌回席间,微微一怔,跟着朝他沿湖而去的背影大大丢了个白眼,咬牙嚷道:“过河拆桥啊!”一边说着人便向后一躺,双眼一闭,片刻之后,唇角却有一丝笑意渐渐渲开。

  夜玄殇离开静室后先去见过颜菁,问过些许彦翎并未提及,而他欲知的情况,复又叮嘱他格外留意应不负此人,待到诸事妥当,已是雪月当空,站在窗前思量片刻,便独自往湖苑而去。

  清池之畔,梅枝枯影,月痕初上东山,冷雪在略已封冻的湖面之上轻覆晶莹的微芒,白日喧嚣红尘,一夕琉璃世界。

  一人身影,逆了月光,轻染雪色,独倚阑干。

  湖上霰雪轻飘,与玄袂深处点点淡金色的清芒交织浮漾,勾勒出女子半幅侧颜,一泓乌发,地上几壶酒空,墨睫之后星目半阖,看不清眸光心绪。

  “闷酒难喝,独饮易醉,喝酒也不请人吗?”夜玄殇自灯下光明步入暗影,挺拔的身影遮住了月光,落上伊人红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