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道身世的真相之后,她曾经反复告诉自己接受事实,身份并不代表什么,也曾经努力做好王族九公主,承担所有责任。但说不在乎,心底最深处仍旧无法释怀,那些活着或死去的面孔,常常在深夜睡梦中突然浮现,那些仇恨与鲜血,常常提醒着多年来无法磨灭的恩怨。但是在这一刻,当子昊为了保守秘密而对婠夫人痛下杀手,当夜玄殇说出“子娆是我的朋友”,一直困扰着她的情绪忽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是那种深刻无比的感情。
这两个在她生命中无比重要的男人,一个可以让她万劫不复,另外一个可以陪她生死历尽。
人若太贪心,便活该痛苦。人若不知足,便注定失去。
“很多时候我们该知道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需要什么,因为我们每个人归根到底,都只能对自己负责。”
她想要的一切其实都在眼前,那些无谓的执着,原来如此可笑。
道家曾言入化,佛家曾言顿悟,或者便是这样一种豁然开朗的心境。求不得,料不到,不期而至,平静欢喜。子娆在黑暗之中微笑,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她从山石之后走出,踏过清冷微雪、漫山月华一直走到婠夫人面前。
婠夫人抬起头来,看到一张酷似曾经的自己,美艳绝尘的玉容,仿佛是月中仙子,深夜精灵,美得令人移不开目光。子娆停住脚步,静静凝视着她,她突然抓住子娆的衣袖,看清那双清澈幽魅的眼睛,那当中倒映出自己枯槁的容颜,便似是荒原沙漠那样令人感觉绝望和恐怖。
婠夫人惊呼一声向后退去,子娆却轻敛衣袂,在她面前徐徐拜下,一连拜了三拜,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移步,便向着黑夜深处而去。婠夫人看着她绝美动人的背影,心中嫉恨如狂,猛地以手掩面,向着夜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子娆展开身法,婠夫人撕心裂肺的叫声自身后传来,却没能让她有丝毫动容,径直向着玉渊城奔去。一路上无数往事如飞般掠过脑海,他在翠竹碧海微风中看她起舞,他在雪月梅林暗香下为她吹起清箫,他在黑暗边缘玄塔畔对她说出不改的誓言,他在漫天碧雨的世界中紧紧拥她入怀。他在大婚前替她挽起缠绵的青丝,他在战火烽烟中将她亲手远送他国,策天殿前他痛楚的神情,那样疲惫的目光,一刀刀刻上心房,寂寞如雪的微笑,成全她恣意任性的光芒。
子娆脚步越来越快,此时此刻,她只想回到他的身边,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模样,不管他在想些什么,不管他有什么打算,她不要做这个王族的公主,她要和他在一起,哪怕天覆地灭万劫成灰,她也不再回头。
玉渊城近在眼前,子娆一路毫不停留地向着行营而去,待到营外忽然听到清冷缥缈的箫声自月华中传来,循声相望,只见子昊独自一人坐在屋宇高处,月夜繁星在他身畔,悠悠箫韵似有还无,伴着那轻衣薄衫的身影,仿佛一幅寂寥出尘的画卷。
庭中风吹雪动,几株老梅错落成林,落红如染,仿佛回到多年之前幽苑深宫,他与她独处的红尘世界。他的箫音依旧宁静平和,子娆却第一次听到感觉心疼,那其中像是包涵了太多东西,她曾经错过的,忽视的,向往的,误解的,那些无人知晓的执念,那些无人见得的温柔。子娆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而那箫声却亦同时止息,只听子昊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子娆转出暗处,“是我。”她看着子昊身影飘落中庭,轻轻说道:“子昊,是我。”
子昊显然有些意外,玉箫收入袖中,站在冰雪树影之下,望向这边,“子娆?”
子娆绕过梅林走近他身前,抬眸相望。他亦静静凝视着她,目中倒映着月光魅影,微雪清风,天地无尘,一片清净。过了片刻,他低低轻咳一声,道:“夜深了,还没睡吗?”
“你不是一样没睡?”子娆道,“我刚刚去了穆军大营,和夜玄殇喝了很多酒,谈了很多话,现在不想睡。”
“夜玄殇?”子昊眸光微动,淡淡道了一声。
“你见过他了。”子娆道。
“嗯。”子昊又淡淡看了她一眼,便道,“时间不早了,明日清晨大军便要离城,早些回去休息吧。”说罢他转身欲去,忽又停住脚步,“夜玄殇很好,如果你不愿跟王师走,也可以留在白虎军中,和他一起。”
“我可以不跟王师走吗?”子娆问道。
“可以。”他简单回答。
“不管我去哪里,跟谁走,都可以吗?”子娆又问。
他站在梅林之畔,没有回头,“朕说过还你自由。”
子娆突然身形轻闪,绕到他的身前,修挑的凤眸一直看进他眼底,明媚清澈如同冬日阳光下流潋的湖波,“子昊,发生了这么多事,你难道还是一定要亲手将我送给别人才肯罢休吗?那今晚你为何不肯答应皇非的提议,用一个少原君夫人,换这一片天下安宁?”子昊目光蓦然波动,她上前一步,越发走近他黑澈的眸心,轻声问道:“刚才你又为何不干脆杀了凤婠,报那二十年彻骨之仇?你耗费自己的真元,出手救夜玄殇,难道当真因为,他,是我的良人吗?”
她毫无顾忌地看着他的眼睛,令他无法回避,墨睫下柔魅的光彩刺得人眼底微痛。子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移不开目光,竟然向后退了小半步。子娆却再进一步,继续问道:“王兄,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听我叫你王兄?今晚我回来找你,只是要听你一句真话,那天在策天殿上,你说的不是心里话,我说的也不是心里话,我们说的都不是真的。那时你昏迷不醒,我便一直在想,若是你有什么不测,那我是决计活不成了,若你就此恨我,不再理我,我也一样生无可恋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骗不了自己,我不后悔杀了岄息,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想听你一句真话,这是第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问你。”
她每说一句,子昊便微微后退一步,他退一步,她便靠近一步,一直一直,他退到庭中树前,退到无路可退。一阵风过,吹动满庭微雪,晶辉流离,月光透过玉树琼枝洒照下来,清楚地映着她柔艳的红唇,照见他似海的目光。
点点霰雪随风飘拂,徐徐落向她的衣袂他的发梢,若将这一方天地化作琉璃世界,清奇绝伦。她在缥缈的光影下那样看着他,用这样的温柔绝决相对,无需任何语言,那双动人的眼眸早已诉尽了所有深情。
子昊不言不动亦无处可避,只是深深回望着她,渐渐地,他眼底那片幽冷的色泽浮沉变幻,好似渊海波雾盈岸,星空倾坠其中,海天迷离,再不复曾经风平浪静,万千波光泛出无底的深流。过了许久,他轻轻低了低头,声音似乎有些暗哑,“这很重要吗?”
子娆粲然一笑,那笑容似是幼时模样,看得人心头一动,“现在不重要了。”她侧了头,神情娇柔妩媚,甚至有些促狭的气息,“不过,有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子昊,王兄,你现在亲口告诉我,你到底,要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