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离

作者:十四夜

子娆挑眸看他,奇怪道:“你们说什么话我不能听吗?”

子昊转头道:“这几天总想着你宫中的点心味道不错,不知今日可有备得?”

子娆目光在他两人身上一转,说道:“难得你说想吃什么东西,我去看看,让他们弄几样精致的来。”说着映了雪战一笑而去。子昊目送她走远,方才负手与夜玄殇缓步前行。

流云宫与长明宫相距不远,跨过两道重阁飞桥,便是隐于瀑布之间的漓汶殿。子昊一路而来只是指点宫中景致,并未说什么特别之事。夜玄殇随他漫步其中,只见这漓汶殿依山而建,四面飞瀑流泉,高低错落,近前碎珠溅玉,其声如鼓,越到深处水流之声越大,两人说话除了彼此尚可听清之外,绝无他人能够察觉。待到一处被流瀑环绕的山崖,眼前出现数丈见方的平台,台上光泽晶莹,雾气萦绕,当中案前置有一琴,琴旁便是一副石刻棋盘。

二人登台而坐。夜玄殇环视四周飞流直下,仰首但见一掌虚空,浮云缈缈,崖外冰雪成涧,幽邃清奇,不由笑道:“此处与世隔绝,地势奇特,倒是听琴弈棋的好地方,不过可惜我于琴棋之道不甚精通,难与王上畅快而论。”

子昊拂袖落座,道:“穆王何必过谦。方才你与子娆过招时最后一式剑法虚实不定,谋断先机,剑招之中深合弈棋之理,若说不精通也只是不好此道罢了。”

夜玄殇挑眉道:“王上好眼光,那一招剑法正是名为‘奇弈’,乃是数年前我游戏江湖,偶遇两名云游僧人山间对弈,观棋三日悟出的剑法,不想竟被王上一眼看破。”

子昊微笑道:“棋理、剑招、兵法、天道,看似不同却万变不离其宗,世事道理说到底也是同出一源,一者通而百者通,所以即便从未见归离剑法,单看白虎军行军布阵便也知道穆王玄殇是何等人物。说到此事,日前洗马谷之危,还要多谢穆王。”

夜玄殇道:“此事不过顺水推舟,王上言重了。其实纵然白虎军不出兵,想必王上也自有办法应对北域大军。”

子昊抬头遥望飞瀑悬空,片刻后淡淡道:“朕的确并非没有拒敌之策。洗马谷所在的山脉原本乃是一个巨大的湖泊,东西两面各有出口,其中东面出口临近惊云山支脉的一处雪峰,若是大军来袭,谷中人马便可自此撤退,以事先埋好的火雷摧动雪峰,断绝出路,再以两万精兵彻底封锁西面出口,如此谷中将成绝地。洗马谷中大小湖泊不计其数,每隔十年便会恢复旧貌,形成巨大的山间内湖,此刻恰当其时,宣国十九部大军除非能突破王师的封锁,否则必然被困绝谷,最终粮尽草绝,葬身湖底。只是经此一役,北域大军固然有去无回,王师在其强兵突围之下也必损失惨重,这份杀孽并不亚于息川之役,实非朕心所愿。”

宣楚之战迄今为止,诸国中最为强势的两大势力先后在东帝手中分崩瓦解,黎庶百姓辗转国破,戍卒将士生死无常。自从幽帝失德九域生乱,天下战祸之烈此时可谓到达前所未有的顶点,但亦是至关重要的转折。夜玄殇与他盘膝对坐,四周水幕通天,人迹无踪,身处此地,外界无休无止的纷扰战乱似乎予人既不真实,却又历历在目的矛盾感觉。

“王上既然早有准备,想必不会在此时釜底抽薪,以致功亏一篑。”夜玄殇轻声一叹,既而笑道:“以战止战,以乱靖乱,便如烈火烹水,底下火焰愈旺,鼎镬之水便愈发激烈沸腾,待到水满溢出之时,自会浇熄柴火,使得一切恢复平静。当此乱世,若无铁血杀伐,又何来锦绣太平?玄殇生来性傲,少有佩服他人,但对王上心思行止却一直十分敬服。但据我所知,王师经息川一战,所余兵力已经不足三万,倘若直接调走主力,整个帝都便近乎毫无防御,如今的烈风骑尚余精兵数万,不容小觑,如此空城待敌,可谓险之又险。”

子昊转眸看了他一眼,跟着薄唇轻挑,隐约便是一丝清傲的微笑,“若朕亲自坐镇帝都,只要有一万守军,即便烈风骑全军攻城,朕都有把握能够坚守三年,三年时间也足够朕从容布置,改变一切。”

夜玄殇闻言忽然想起一事,眉峰微动,说道:“洗马谷位置暴露,是否是王上刻意为之,意在调空守军,诱皇非攻打帝都?”

子昊手中灵石串珠微芒隐现,水雾之中莹若星辰,“洗马谷的情况并没有多少人清楚,凡知情者皆十分忠心可靠,皇非究竟如何得知这一情报,朕亦心存疑惑。诱敌深入并非不行,但朕不会轻易以此为代价,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与皇非持久对战。”

洗马谷莫名遇袭,事出蹊跷,夜玄殇曾与子娆几番推测,皆是不得其解,所以才有先前一问,这时心中更添疑虑,思忖片刻道:“若非如此,莫非王上打算以帝都现有的兵力,与那皇非速战速决,一较胜负?”

子昊扬袖一笑,轻拂琴弦,“兵无常势,弦无定音,穆王可是知音之人?”话音落时,冰弦轻动,一丝琴音自流瀑声音中悠然响起,其声虽轻,却轻而易举盖过了四面水声,清晰传入耳中。夜玄殇目光不由一抬,但听琴音似缓实急,飞扬错落,七弦之下,风起云涌,眼前飞流急响,仿若千里疆场,兵行马动,疾风浩瀚,狂沙搏面。夜玄殇性本狂放,感此杀伐之气,当即以掌击石,长声吟道:“八千绝域兵马摧,杀气三时作阵云!”

子昊面带微笑,轻轻垂眸,指下破冰溅玉,琴音曲调刹那锋芒毕露,尽显王者锐气。夜玄殇侧首倾听,合目不语,身畔归离剑却忽地铮然轻鸣,如击金玉。蓦然间,他剑眉微扬,纵声清啸,啸声清越激昂,与那琴音相应相合,破云直上。子昊催动玄通功法,琴音似入惊云天峰,凛冽高绝,令人无法想象一根细弦之上如何竟能奏出这般惊心动魄的曲调;而夜玄殇啸声从容,亦是连绵不尽,充沛雄浑,重重叠叠竟似有风雷之声,直震得山谷激荡,回声澎湃。

那啸声和了琴音,便好似二龙破云,盘旋飞绕,出入云海绝峰。子昊以九幽玄通御琴,指下按弦引律游刃有余,却不想夜玄殇内力居然如此强势霸道,竟始终不衰不竭,与之平分秋色,心中平添几分激赏,曲到绝处,忽然哈哈一笑,广袖轻拂,弦上琴音风流云散,渐趋雍容平和。

夜玄殇收起啸声,抚剑念道:“彼流归宗,其水汤汤,紫云东来,四海泱泱。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凤凰于飞,从彼朝阳。”琴音随声渐渐收止,四周飞瀑云气缭绕,水声隆隆,两人四目相视,心下不由皆生惺惺相惜之意。子昊抚琴轻叹道:“穆王玄殇果真非常人也,朕今日应当备得美酒,与君痛饮三杯才对。”

夜玄殇含笑道:“我曾听子娆说过王上并不好酒,但那桃夭风流却令人一品难忘,玄殇虽不擅琴,如何竟不知音?”

子昊微微颔首,道:“朕有一事请问穆王,若以今时之势,去除烈风骑与少原君这重阻碍,靖安九域需要多少时间?”

夜玄殇潇洒耸肩,道:“或者三年或者十年,这问题的答案恐难一概而论。”

子昊眉梢轻轻一挑,夜玄殇再道:“王上方才已经说过,若有三年时间,便能从容布置一切。北域烈风骑纵然虎视眈眈,终不及宣、楚二国昔日盛势,唯有皇非此人堪为强敌,需要多费些心思。所以此事若是王上亲力亲为,三年之内九域战祸当息,太平之世指日可待。不过若是换作我这个穆王,恐怕十年之期亦未必能达到目的,所以王上的问题当真不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