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真相如刃
含夕来到烈风骑大营已经是三天之后,将她接到此处的是瑄离。金石岭上,大战甫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鲜血的气息,遍地残尸烈火昭示着这里刚刚进行了一场惨烈的厮杀。瑄离到此之前已经接到消息,知道王师在两日前奇兵突袭金石岭,白虎军得援军相助杀出重围,一解多日之困。由眼前的情形可知,这场战役要比想象中更加激烈,整座金石岭前漫山遍野的尸首便是最好的证明,可见为突破北域大军的封锁,对方亦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含夕随着护送他们的兵马穿过战场,一路上眼见人马伏尸,血腥遍地,风中愁云惨雾,仿佛将天日也遮蔽,行走其中便像是身入无边的地狱,每一步都可能踏到血肉模糊的尸骨。含夕自出生以来,何曾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起初还煞白着脸勉强坚持,快到大营时终于忍不住,伏在马上呕吐起来。
瑄离命人停止前行,扶她到路边休息了一会儿,道: “公主,我还是派人先送你回支崤城吧,此地正值战时,若是君上决定强攻洗马谷,很快还有更激烈的大战,实在不宜久留。”
含夕死命抓着他的胳膊,将之前吃下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一张俏脸也白的吓人,但却坚持道:“我没事,我要见皇非。”
瑄离平日待人虽然总是一副冷淡模样,但一路上对含夕却颇为温和,见她嘴上说没事,身子却在寒风中一个劲儿发抖,便将自己的裘衣解下披在她身上,方下令继续前行。烈风骑主营很快出现在眼前,含夕策马转过山坳,一眼看见熟悉的朱雀战旗,眼中突然涌上泪水,便像受尽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一样,打马便往营帐方向驰去。
瑄离随后跟上,还没到营前,便感觉一股令人心寒的杀气。瑄离久在军中,打眼一看便知道军前正在行刑,果然迎面两列刽子手抬了几具尸体下来。含夕轻呼一声,吓得紧紧闭上眼睛,瑄离见被杀的竟是十九军部中几名首领,心下也是一惊,喝住来人问道:“怎么回事,何故军前斩将?”
中军执行官一脸惊惧未消,认得是瑄离,上前回道:“先生,是君上的命令。”
瑄离道:“为了什么事?”
那执刑官道: “几位首领刚刚和君上在帐中议事,听说似乎是……似乎是莫多大将言语中辱骂了宣王,君上一怒之下竟然下令将人推出去斩了,方才赤哈大将他们差点动起手来。”
瑄离眉心微蹙,挥了挥手,那执刑官带人抬着尸首匆匆退下。
烈风骑主营帐前仍旧存留着浓重的血腥气。瑄离与含夕翻身下马,十九军部大首领赤哈和几名将领迎面出来,看了他俩一眼,哼的一声摔门而去。含夕进到帐中,只见一身赤色织金战袍的皇非斜靠虎案,冷冷看着几名首领离开,含夕本来见到他满心委屈想要倾诉,但与那阴戾的目光一触,身上竟然泛起莫名的寒意,话到嘴边忽然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叫了一声,“皇非。”
皇非这时才转回目光,烈风骑亲卫仍旧手托莫多大将等人的首级跪在帐前,旁边方飞白、吴期等人似乎都还没有从方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瑄离对座上躬身一揖,呈上一封书信,并没有说话。他已将东帝的书信带到,亦将含夕平安送回,一个聪明人在这时候是绝不会多话的。皇非抬手轻轻一挥,面前亲卫托着血淋淋的首级退了出去,当他起身走向含夕,轻轻抬手抚摸她脸庞时,含夕再也忍耐不住,扑在他怀中放声大哭。
接下来几日,王师与白虎军退守洗马谷,皇非却没有像众人猜测的那样挥军追击,只命令十九军部驻兵将洗马谷所有出路封锁,烈风骑却退兵雍江,将锋指向了位于上游的帝都王城。
含夕知道瑄离回来时带来了东帝的亲笔书信,她没有见过那封信,但从皇非看过信后的表情知道,那是一封约他决战的战书。含夕熟悉皇非,从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皇非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人的挑战,即便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应战的必要,少原君皇非也不会令对手失望。她还知道在苏陵和且兰离开之后,现在的帝都或许已经是空城一座。
没有人会认为烈风骑数万精兵攻不下一座无人守卫的城池,哪怕那是雍王朝的国都,八百年来主宰九域的圣地。如果说这世上有一支军队能够威胁到帝都,那么这支军队一定便是烈风骑。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够成为东帝的对手,那么这个人一定便是皇非。
不知为何,含夕心中竟有些担心帝都,虽然明知长明宫中那个人是亲手毁掉自己家国的仇人,却还是忍不住会这样想。军营中的夜晚常常有些苍凉的歌声传来,伴着金柝声声在旷野中回荡,让人久久难以成眠,这时候含夕总会握着离开帝部时子昊交给她的那个小银筒,一个人望着帐顶出神。银筒上的花纹仿佛还带有他指尖的气息,就像温泉海旁的子夜韶华轻轻绽放。他的微笑,他的目光,他从来都是那样温柔,即便在知道她出卖了王族之后,仍旧没有改变分毫。
含夕很想知道这个银筒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他说过如果她想要报仇,只要打开它就能实现,直到现在她对他说过的话都深信不疑。有几次她几乎已经按捺不住好奇,但是每当拿起这小银筒时,她心中却总会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一些可怕的东西,一旦打开就会毁灭一切,再也无法收回。
下令烈风骑驻扎雍江的第二日,皇非将含夕送回了支崤城。因为他亲自率兵护送,所以含夕并没有反对。一路进入宣都,迎面便是常年不散的雪雾,雄伟的支崤城仿佛隐于云端,曼殊花迷离的香气令得这座九域传奇的机关之城更添神秘。含夕第一次见到一座城池像活的一样,无论城楼还是长街似乎随时都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宣国王宫更加像是一座金碧辉煌的机关堡垒,处处充满了奇迹。
原本离开帝都后,含夕一直有些郁郁寡欢,除了皇非之外也不太和别人说话,直到此时才稍微恢复一些,听说支崤城竟是瑄离亲手设计的,便好奇地询问究竟,瑄离倒也颇为耐心,沿途对她指点介绍。他既博学多才,人亦风流倜傥,很快逗得含夕露出笑容,先前满心愁情便也开解不少。而与此相比,皇非的神色反而有些冷漠,当踏入宣国王宫琉璃花台时,含夕从他眼中看到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情绪,那是冰岭雪峰孤绝的颜色。
晚上含夕躺在宣王宫华丽的帐幔中仍旧无法入睡,冷月照窗,辗转半夜,眼见天将拂晓,索性披衣起身独自向外走去。她记得白天来时曾见过一片盛开的曼殊花,穿过曼殊花丛便是皇非住着的琉璃花台,但是走出寝殿不多久,却发现这里的道路好像迷宫一样,如果没有人带路,根本就找不到琉璃花台所在。
就这么几个转折,连回寝殿的道路都也不知所向,含夕踏着月色独自在王宫中穿行,一阵阵薄雾缭绕殿阁,更显得深夜幽幽,渺无人迹。她不由有些害怕,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就在这时,却突然听到宫苑深处传来隐约的人声。
含夕隔着一丛花林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对面月影下有两人正在说话。
因为距离尚远,声音传到这里已经极轻,显然两人本也是在压低声音交谈,她正觉奇怪,忽然听见其中一人声音略略提高,“不管怎样,你若是做出对君上不利的事,我绝对不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