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报到,领导没给任何喘息的机会。
课表上,路炎晨排了整整一上午的课,照他的理解是,上边压根没有考虑过他这个前反恐中队长会不来报到的问题。好像注定的,他要来,一定会来。
几个教官里,有个是路炎晨的老熟人,缺了一只手臂,是2000左右在长沙一个甜品店排爆时被废掉的。路炎晨进去时,人家正悠哉哉地喝茶,见着路炎晨一乐:“路队,来了啊,就等你了,”说完,将手里的一份规章制度推过去,“十分钟,背下来,今天上边说了,你打头阵见新学员,先要背这个。”
路炎晨对余下几个肢体健全的教官颔首招呼,扫过去。
十分钟后。
炙热的阳光落在眼皮上,七十个人都在立正等待。
年轻男人居多,只有最右侧有一列女孩子。
操场前方,六个身穿简单黑色外衣的男人,戴着统一样式的黑色帽子,没任何标识,走到众人面前,站成一排,比这些学院的站姿稍许随意了,可帽檐阴影下那六张不同的面容都很严肃。
右手侧,路炎晨走到学员队列前。
背对着身后的几位老师,面对面前这些尖子生。
“各位,我们六个人就是这学期要带你们班的教官,可以叫我们教官,也可以叫老师。我本人姓路,路炎晨,你们拿到的课程表上有我的名字。今天初次见面,在未来八个月培训期间,你们会更了解我。接下来,很啰嗦一段话,这些在规章制度里都白纸黑字写着,但我现在必须一字不落背一遍,否则我们几个都要被扣工资。”
底下,有不少人想笑,屏住了。
“这里不是军校,所以,要求会比较轻松。听好,记住,背下来,”路炎晨嘴角也似乎带着笑,很快隐没,“首先着装。培训期间要穿制服,制服要成套,不同季节制服不允许混穿。课时,统一穿制式皮鞋,不允许出现拖鞋、布鞋或赤足。皮鞋颜色棕或黑,男人鞋跟不得高于三厘米,女人不得高于四厘米,不得穿白、花色配袜,鞋要保持光亮。”
“对于制服,我们允许在换季期间更换衣服,三月一到五日,换春装,五月一到五日换夏装,十月一到五日换春秋装,十二月一到五日换冬装。集体活动,必须着装统一。”
“其次是一些小规矩。边走边吃东西,不允许,在公众场合和禁止吸烟区域吸烟,不允许。身穿制服,不得出现如下行为:挽臂、搂腰、搭肩、插兜、袖手、背手、席地而坐、嬉笑打闹或高声喧哗,”他略停顿,提高一度音量,“都清楚了吗?”
众人齐声:“清楚了!”
“好,啰嗦完了,还有一句话,是我个人送你们的。当年我加入反恐一线,老队长就送了我们一句座右铭,希望各位也能找到自己的那句话,未来写在遗书结尾,很提气。”
他说完,微微地笑了笑。
众人见教官笑了,晒了半小时的热燥都有了发泄口,都笑起来。
“路教官的话是什么?”有女人的声音问。
他说得很慢,一字字,很慎重:“千家炮火千家血,一寸河山一寸金。”
一瞬安静后。
“这句我要了!”有人说。
“还有新的吗?路教官。”有人提议。
“是啊,你也送我们几句。多几句,我们这么多人呢,遗言不够分的!”
路炎晨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那个要多选的:“现在的队伍不好带了,遗言还要多选?”
笑声起伏,气氛越发融洽。
路炎晨声音突然一沉:“稍息!”
队伍马上静下来,齐齐稍息。
“立正!”
唰地全部立正,背脊挺直。
路炎晨的眼风从第一排的一张张陌生而年轻的脸上掠过去,而后排,也有比他年纪大的,资历深的:“两句,一个意思,希望你们永远用不到。”
操场上静悄悄的。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或者,”他也背脊笔挺,看着这些未来将会进入排爆第一线的人,下意识摆正自己的帽檐,“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声不重,很亮,也很直。
没视死如归的勇气,就别干排爆这一行,硬上只会害人害己。
到中午他去教官食堂打饭已经只剩下独留的两份儿,端走去五分钟消灭,一点不剩,将不锈钢的盘子拿去餐盘车。有个清瘦的老教官匆匆而入,领了最后一份饭,找了个角落吃起来。路炎晨看了眼牌子,食堂是禁烟区,于是往出走先找地方抽烟。
人走到大门外,两个直属领导簇拥两个人身后,低声说着话,走入这里。
领导看到路炎晨招招手:“路炎晨,来,过来。”
路炎晨走过去,直觉出面前这个人是谁,照着过去,他要马上立正行军礼。
可现在他只是脱下帽子,直视那个这几人里年纪最大的、同样也在用目光“丈量”自己的男人:“路晨?我是归远山。”
十一年前,两人没见过。
但他受这个男人“恩惠”,当兵前两年要比别人更拼命。
路炎晨坦然伸出右手:“伯父,你好,我是路炎晨。”
十一年后,在这里,两人终于碰面了。
当年归晓家里出的事,路炎晨后来有意从表妹那里问过。
事情闹得不大不小,后来压下来,但私底下也有人一直在议论。大概归晓高一那年,她父母闹离婚,因为“家庭和睦”是男人在晋升途中很有利的一条衡量标准,所以归晓的父亲坚决不肯离婚。他们的婚姻是军婚,父亲不同意,母亲也一时没好办法。
没想到,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当时,归晓站在母亲那一边威胁父亲,如果不同意和母亲离婚,她就作为女儿检举他婚外恋,这是严重的作风问题,更别说被女儿实名检举会颜面扫地,比离婚还不堪。最后的结果是,离了。也确实影响了归晓父亲的前途,因为离婚问题,错失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归晓被迁怒赶出了家门。
原本她跟着母亲也没什么问题,毕竟母亲是外交官,养活个女儿不是大事。可她母亲却得了重病,前前后后两三年都在医院里,后来才有了好转。
归晓的高中和大学初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
没人帮她,也没人陪她。
路炎晨记得,归晓那段时间在电话里,每次都会因为一件小事发火,他不清楚她怎么脾气变得这么差,也是累,不想说话,听着她说。最后归晓说着说着就哭了:“你怎么不和我说话,我给你打电话也要钱的……说话啊。”
她一哭,他心疼,可也烦躁,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更不知道怎么劝。
想着也许是自己说错什么了,就草草挂断,让她冷静冷静。
如此恶性循环,他不懂两人怎么变成这样,想不通,直到分手,到后来回来北京找她也想不通。直到知道了前因后果,自然就懂了:
那时的归晓,一来想维持自尊不想和远在千里外的他说这些家里的变故,也不想影响他,可她又压不住生活巨大的震荡,那些低落、痛苦就转变成了无理取闹。那时,但凡归晓能让他知道一点点,就不会这样,也可能会就此改变他的人生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