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尿苔抓了一把包谷,包谷黄澄澄的像玛瑙,丢一颗在嘴里咬了,又把手里的扔到背笼,说:我又不抢你!
守灯说:你婆呢,婆呢。
狗尿苔说:甭找我婆!
守灯并没听狗尿苔的话,匆匆地往狗尿苔家,而狗尿苔钻进一个厕所去尿了。村里人嫌他,自家族里的杏开嫌他,甚至连这样一个守灯也嫌他,狗尿苔一肚子的不快活啊,他把一股子尿射出来,直戳戳地将茅坑里的一窝蛆冲散。当从厕所里出来,巷道里已经有了许多人,议论着守灯是换包谷时中了漆毒了。
八成去换了一次包谷,竟然在南山的谢沟能一斤米换到了二斤包谷,这诱惑了好多人,守灯就让八成二次进山,领他也去了趟谢沟。谢沟一面坡上尽是碗口粗的漆树,谢沟的人在那里割漆,拿刀在漆树上斜着拉口子,口子下插一个有槽儿的铁皮,让漆汁流下来,然后隔三天去收一次漆,那些树就浑身都是刀痕。守灯是第一次看到漆树,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就抱着树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也就是守灯抱着漆树哭了一场,漆汁粘在了他身上,他中漆毒了。从谢沟回来的路上,脸上生出一层米粒大的红疙瘩,等回到村,脸肿成盆子,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
守灯寻着了婆,婆是能给人摆治病的,比如谁头疼脑热了就推额颅,用针挑眉心,谁肩疼了举不起手,就拔火罐,这些都不起作用了,就在清水碗里立筷子,驱鬼祛邪。守灯的脸肿成这样,婆说:这得用柏朵子燎。就在院门口喊狗尿苔,要狗尿苔去坟地里砍些柏朵来。
狗尿苔这才知道守灯不是胖了是中漆毒了,跑回家土豆皮一半还没刮完,当然惹得婆骂了几句,就拿了镰去中山根的坟地里去砍柏朵。他家的坟地里柏树高,砍不着,又到牛铃他大的坟上砍,那柏树上的一群鸟和天布他大坟上的一群鸟又在吵架。他说:吵(骨泉)呀?打架么,打么!但两群鸟却没有打架,反倒全飞过来把屎屙在他的身上。
狗尿苔用绳捆了一大堆柏朵拉着回来,婆,守灯,还有一伙人都在他家杜仲树下等着,就在那里点着了柏朵。湿柏朵冒起一股子黑烟往上长,狗尿苔从没见过黑烟能长得那么高,好像从地上到天上立了个柱子。旁边人说:让你点火哩,你煨烟熏蚊子呀?!狗尿苔又趴下去用嘴吹,火苗腾地燃起来,把他的眉毛燎了。婆让守灯绕着火堆转,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再从火堆上往过跳,说:我咋说你咋说。守灯说:你咋说我咋说。婆说:你是七(漆)!守灯跳了一下,说:你是七(漆)!婆说:我是八!守灯又跳了一下,说:我是八!婆说:自个说!守灯就反复跳着说:你是七,我是八!
站在火堆边看热闹的有水皮,柏朵冒黑烟的时候,他连声咳嗽,口罩就在胸前第三颗纽扣那儿掖着,他不戴,只露个口罩系儿。狗尿苔说:用上口罩了你不戴?动手去拽。水皮说:脏手!旁边人说:水皮的口罩从来是不戴的,学洛镇上的人哩,那是斯文!水皮窝了窝眼,他不愿意和这些人拌嘴,就走了。他是内八字,走路像猫一样。
水皮去的是支书家,支书不在,而支书那在洛镇农机站工作的儿子回来了,还带着他的对象。那对象也戴了个口罩,但口罩在衣领那儿半掖半露,水皮便背过身时将自己的口罩从衣服里往外拉了拉。水皮说:支书爷呢?那儿子说他大陪公社张书记去天布家了。水皮又去了天布家,天布媳妇在厨房里烧火,烟熏得眼睛直流泪,没有注意到他,他也就不打招呼,而上房屋的炕上坐着,支书和张书记说话,天布就蹴在台阶下杀鸡。鸡的脖子已经被拔了毛,刀在脖子上割时,鸡翅膀却扇起来,打得天布脸疼,一松手,鸡跑了,跑在院墙上呱呱地哭。水皮刚要进上屋门,上屋门窗子伸出了支书的头,笑天布你杀不了个鸡!水皮就说:支书爷,支书爷,我给你反映个阶级斗争新动向!支书说:支书就是支书,爷就是爷,昨是支书爷?!张书记说:什么新动向?水皮就把守灯在跳火堆时当着许多贫下中农的面说你是七我是八的事说了一遍。张书记说:贫下中农的是七,地主的是八?支书说:你不是说谎吧?水皮说:我哪里说谎,他现在还跳着说哩。支书说:去把狗日的给我叫来!水皮应声要去,支书却说:让天布去,你来杀鸡。水皮说:我不敢杀。支书说:杀去!水皮嘴里咕咕地唤鸡,鸡偏不下墙头。他从屋里抓了些包谷逗引鸡,鸡就下来了。他一下子扑过去按住,把鸡的两个翅膀往后一提,鸡就不动弹了。鸡看着他,他看着鸡,人眼和鸡眼就对着看了很久。支书就说:你拿过来,拿过来!水皮把鸡给了支书,支书就站在窗里的炕上,对着鸡头,扬手啪啪地扇了两下,鸡眼睛一闭就昏过去了。水皮说:这下我能杀了,让我杀!他把鸡又拿过来,用手就扭,鸡头扭下来了,鸡身子掉在地上。没了头的鸡竟然还能跑,弹着步子跑到了梨树下,碰了一下,倒地死了。
张书记:你小伙叫啥?
水皮说:我叫水皮。
支书说:去吧,去吧,没你的事啦。
水皮就走了,走到院门口,回头还要看看张书记,但窗子已经关了,没看上。
不久,天布就回来了,他告诉支书和张书记,巷子里已没了人,是烧了堆柏朵火,他问了看见跳火堆的人都说是说了那话,可那话是驱漆毒的老话,没啥事。支书就对张书记说:我说么,古炉村会有啥事,狗日的水皮嘴里没个实话。然后给天布说:你去炖鸡吧,如果鸡肚子里有软蛋,一定给张书记单另炒一盘。张书记说:一块吃,一块吃。
其实,天布赶到杜仲树下,守灯还在那里跳着火,天布上去就把火踏灭了。婆问咋回事,天布说了水皮汇报的话,婆哦哦着转身就走,众人也哄地散了。但守灯没走,他还站在那里等水皮。
水皮并没有再去杜仲树下,他回到了家里,他娘让帮着拽展洗过的被单,一人拉着一头,一松一紧,被单子嘭嘭地响。他娘说:甭太用劲。水皮说:我见着公社张书记了。他娘说:你见到张书记啦?水皮说:张书记耳朵四指长哩。他娘说:当官的都是长耳朵。近来看水皮的耳朵,用手往长里拉了拉。狗尿苔和牛铃抱着未烧完的柏朵过来,刚要说话,守灯也走来了。
水皮娘说:哎呀,守灯,脸胖成这样?
守灯说:吃的来。
水皮娘说:吃啥了?
守灯说:吃气啦!
水皮说:他是中了漆毒了。
守灯给水皮勾手,水皮就走过去,守灯突然一下子抱住了水皮,把自己的脸在水皮的脸上蹭。水皮挣扎,但挣扎不开。守灯的脸在水皮的左脸上蹭了右脸上又蹭,然后一推手,水皮坐在了地上。水皮娘就骂守灯:你中了漆毒了还让水皮也中,你狗日的咋这瞎呢?守灯说:我是阶级敌人我不瞎?!水皮从地上爬起来,但他没有守灯个子高,他不敢动手,跑回屋里拿镜子看脸。水皮娘扑近去抓守灯的头发,一抓一把,像撕下来的草,守灯也要扯水皮娘的脸,已经扯上了,脸皮拉得很长,但脸皮没揭下来。狗尿苔和牛铃赶紧拉架,他们抱住了水皮娘,守灯就走了。水皮娘说:有这种拉架的吗,你们抱住我为啥不抱住他?狗尿苔说:队里来验尿水,验到你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