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

作者:贾平凹

    在老顺家,白毛狗果然不吃不喝,趴在地上没精打采,一见狗尿苔,却突然汪汪地咬。老顺说:瞧瞧,它给你发火哩!狗尿苔说:我没剪你毛呀,你是不是给我说委屈呀?白毛狗不咬了,呜呜呜地叫。狗尿苔说:我知道你受不了,你起来,你起来走走,让我看看。噢,剪了毛是剪了毛的漂亮么!谁说不漂亮,漂亮呀!白毛狗只走了几步,又趴在了地上。老顺说:丑就丑吧,冬天过去毛不就又长起来了?起来,起来!它不起来。老顺要把它往院门外赶,它还不出去,气得老顺踢了一脚,它起来了却钻到柴草屋去了。狗尿苔说:咱都要说它漂亮哩,说得多了它就以为漂亮哩。自个也去了柴草屋,叽叽咕咕又给狗说什么,老顺愁得圪蹴在树底下吃烟。才吃了一锅,白毛狗便从柴草屋出来了,而且站到了院门口,大声叫喊,震得满巷子嗡嗡响。

    待狗尿苔也从柴草屋里出来了,老顺疑惑地说:你进去说了些啥,它好了?狗尿苔说:我好说好劝它不听,我就骂它,说你真是个吃屎的狗!我出身不好,而且一辈子都会出身不好,我还不是在活着?你没有个毛,就痛苦得要死呀?!你去死吧,死了你世上还有狗,古炉村还是有狗王哩!它就好了。老顺就笑了,说:这贱骨头,吃硬不吃软哩。这几天你就把它带上,再调教调教。你碎(骨泉)怕就是狗托生的吧,还真能给狗说上话。狗尿苔说:不是我是狗托生的,是狗都是人托生的。狗尿苔把白毛狗叫过来摸它的头,它也伸出舌头舔狗尿苔的脚,狗尿苔却说:你让我带狗哩,我肚子还饥着哩。老顺说:咦,你碎髁还给我摆亏欠呀?给你三个蒸红薯。狗尿苔说:你还拧我耳朵哩!还有啥好吃的?老顺说:还有炒面。

    狗尿苔不想吃炒面,领着狗走了,一边走一边吃着红薯,路过天布家照壁前,想着天布的媳妇没让他吃成饭,气又上来,就给白毛狗说:咬她家的鸡!一群鸡正在那里寻食,白毛狗就忽地扑上去,噙住了一只鸡。狗尿苔忙又打狗,狗把鸡放下了,落了几根鸡毛,狗尿苔说:让你咬,你就往死里咬呀?!咱到牛铃家去,去了乖乖的。

    牛铃在家,正蹲在捶布石往院墙角看,见狗尿苔进来,嘘了一声,不让说话。狗尿苔偏说:干啥哩?牛铃说:不让你说话,你一说话,老鼠跑啦!狗尿苔说:老鼠不跑,你还养呀?牛铃说:你不知道了吧,家里有老鼠就是证明家富裕哩。我是养了一窝老鼠,专偷天布家的粮,我在老鼠窝里刨过半升麦哩。狗尿苔说:偷他一斗麦才好!但两人正说着,白毛狗猛地扑过去,一只老鼠影子一般窜过,钻进了牛铃家的上房门里。牛铃拿了扫帚就打白毛狗,说:真是狗逮老鼠管闲事!老顺家的狗咋变得这难看的?

    狗尿苔说:不要说它难看!

    牛铃说:别人骂不成,还骂不成狗?

    狗尿苔:老顺让我经管几天狗哩,骂它就是骂我。

    牛铃说:哦,你们是兄弟。

    西边是摆子家,摆子在窑场烧瓷货,回来了半天,在门前的槐树上砍枝股。站在树上能看到前边葫芦家的厕所,葫芦的媳妇正蹲在那里,屁股像个大白石头,就把斧头挂在枝柯上,想着世事就是不公平,葫芦的媳妇能孝顺婆婆的,人还长得那么好,就多看了一眼,盼女人尿个长江,一直都蹲着。这时候善人从树下过,善人说:摆子,不烧窑啦?摆子说:烧哩。回过神来,忙说:我请了假,砍些树股子搭鸡棚呀。善人说:听说你和明堂吵架啦,一块烧窑都是缘分,有啥吵的?摆子说:日他妈!善人说:明堂说话占地方,其实心不坏,他不是欺负你。摆子说,谁欺负我?我拿砖拍死他!善人说:使强用狠了不好,性子要坦哩,摆子!我过呀,你小心砍下来的树股砸着我。摆子说:我不砍了,你过。善人刚抬脚走了两步,偏不偏挂在树柯上的斧头掉下来,擦着善人的后背落在地上。

    摆子赶忙溜下树,忙看伤了善人没有?没伤。他坐在地上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善人一声不响,然后说:让我擦擦汗,我一头冷水。摆子忙作揖赔不是,善人说:我真命大!差一点送掉了老命。往后我有好事啦,这不是“福(斧)自天来”吗?就笑了。摆子一见善人在笑,他也开始笑,说:你真个好人,啥事都往好处想。善人说:找好处开天堂路么。摆子就把烟锅递上来,却没火,看见狗尿苔和牛铃从牛铃家院门出来,就喊着火绳火绳。狗尿苔把火绳拿了去,说:我名字是火绳呀?!

    摆子百般殷勤,在问善人你到哪儿去了,善人说给护院的媳妇说病去的。狗尿苔说,你又去说病了?马勺他妈病了你咋没说好,人早上都死了。摆子说:去去去,病是病,命是命,命到了天王老子也治不好。你说护院的媳妇病了,病的还重?善人说:是重,生了疮痨。摆子说:她不孝顺公婆,不病谁病?善人说:她是不满意婆婆和护院,才有的病。我给她说,婆婆和丈夫都是你的天,你不满意他们,就是伤了天。你要知道,婆婆好管闲事,是盼望你们好,怎可厌烦呢?说到这里,她点点头,我知道她的意回来了,我就又说,你看世上没一个好人,你才生上这疮痨的,你要对天自责哩。她问怎么个自责?我告诉她,对天说你的不是,说你怎么不体贴丈夫,这古炉村里,就数护院一年四季没穿过干净衣裳,那挽起裤子,膝盖上那么厚一层垢甲。她说她让护院洗哩,护院说那里是富垢甲,一洗就不富了。我说,那现在你家富了?别人家有盐吃哩,你家一个月吃淡饭了。她说这你咋也知道?我说我当然知道,护院见人诉苦哩,说这光景是过媳妇的,逢不上个好媳妇日子就烂了。她说他还有脸诉苦呀,我做媳妇的,哪一晚上没尽我的责,可他当丈夫每天给我拿回家了啥?一年到头,问他给我买个一尺鞋面布没?!摆子说:有老虎肉哩。狗尿苔说:老虎肉,现在哪有老虎?摆子说:母老虎么!怪了,咱古炉村的女人咋都是母老虎呀!善人也逗笑了,说:我就训她,我是来给你说病的,我说一句她倒说两句!她说那你说。我说你不体贴丈夫,还不照顾婆婆,你早上给婆婆倒过尿盆没,婆婆病了你端吃端喝没,每一顿吃饭你嘴噘脸吊,指桑骂槐,气得你婆婆饭进了肚不克化,害上打嗝咯噜病。她又急了,要和我辩,我说,你听我说,你想病好就听我说。她不再说了,我说,你对天说你的不是,说你怎么不体贴丈夫,怎么不照顾婆婆,说得越细越好,然后夜里出去仰天大笑,把阴气放出去,阴气就不克你了。摆子说:我就见不得不孝顺的人!他护院让我帮他改灶,我不去,葫芦两口子叫我去帮忙,天上下刀子我都去哩。善人说:这就对,社会就凭一个孝道作基本哩,不孝父母敬神无益;存心不善,风水无益;不惜元气,医药无益;时运不济,妄求无益。一个人孝顺他的老人,他并没孝顺别人的老人,但别人却敬重他;一个人给他的老人恶声败气,他并没恶声败气别人的老人,但别人却唾弃他。伦常中人,互爱互敬,各尽其道,全是属于自动的,简单的说,道是尽的,不是要的。父母尽慈,子女尽孝,兄弟姐妹尽悌,全是属于自动的,才叫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