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时辰,上房门一直没有开,等门开了,麻子黑一脸满足地走出来,牛铃和狗尿苔也满嘴油光地走出来。牛铃将盆子里啃过的骨头埋在了院墙角,说:咋这渴的。去桶里舀了半瓢水,问麻子黑:你喝不喝?麻子黑说:你想拉肚子呀,白吃呀?!牛铃就不敢喝了,说:就是太小,没吃哩就完了。狗尿苔说:猪又不是牛。麻子黑说:啥时候能再来场雨,把牛圈棚淋坍就好了!
麻子黑开院门走了,麻子黑一走,狗尿苔就骂麻子黑贼,好肉全让他吃了。两人出了门,就在村巷里走,要去干什么,都不知道要干什么,就是出来想转转。雨渐渐地驻了,空气里像放了糖,吸进嘴里甜甜的。树叶翠绿,巷两边的墙上有蜗牛在爬,爬过了身后就亮晶晶一道银线。瓦塄上的瓦松子经雨淋后,开了一层小花,像又撒着了一层盐。哎呀,天布家院门前的照壁上,老藤蔓如铁丝网一样还罩着,从土里长出来的新苗子,已经半身高了,几十个枝头活活地在老藤蔓中往上钻。狗尿苔拿个棍儿戳一个枝头,枝头竟顺着棍儿就卷起来。狗尿苔说:这像啥?牛铃说:像人指头。狗尿苔说:像舌头!争论者,一抬头,狗尿苔家的杜仲树下,行运叉着手站着,狗尿苔忙拉牛铃往斜巷去,行运说:过来!牛铃头没动,低声说:发现了。狗尿苔说:死不承认!两人就直着眼过去。行运说:你们吃了我的猪?牛铃说:没。行运说:张开嘴!狗尿苔吭昂一下,鼻子里流出两道稠涕,行运就不看他们嘴了,说:日他妈,我把死猪扔到尿窖了,后来觉得猪崽还能吃么,再去捞就不见了?!牛铃和狗尿苔赶紧走开,远处传来行运媳妇的哭骂声:吃我肉的,你听着,吃了你烂嘴烂舌,得绞肠痧,没勾门子!啊呜呜,你吃了我的肉啊,啊!
被行运媳妇咒骂过,狗尿苔竟一连几天都觉得肚子不对劲,说疼也不是多疼,但就是下坠想去厕所,可去了厕所又拉不下。婆说:你后跑里?狗尿苔说:没事。婆说:没事就别蔫着,灶膛里我收拾了一笼子灰,你去给地里的土豆苗苗壅上。狗尿苔提了灰出门,婆还在交代,在每一棵苗苗下壅了灰了,再用土盖住。狗尿苔在自留地里壅草木灰,连畔的是面鱼儿家的自留地,开石的兄弟锁子在地里拉屎。锁子和得称原本经管村里的水渠,突然想拉屎了,跑到自家自留地来拉,拉完了蹲在地头眯了眼看两块地中间的黑线,说:咦,你家的土豆苗苗咋长到我家地里了?狗尿苔说:这不可能!锁子说:你瞧么,中间弓着!狗尿苔看了,中间的地界线是有些不端,两棵土豆苗稍微靠到了界线上。狗尿苔说:这有啥呀,听说这一片地解放前都是我家的!锁子说:啥,你说啥,你翻变天账呀?!狗尿苔平日爱去面鱼儿家,面鱼儿老两口待他也好,但他并不喜欢开石锁子,开石其实对他面冷,也没有打骂过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见开石锁子那五官太紧凑的脸,还有那内八字步,他就不爱惦这兄弟俩,现在他顺口说了一句,锁子严肃了,他就后悔话没说好,说,我不是那意思。锁子却说:那你啥意思?啥意思?!狗尿苔说:我说错了,行不?锁子说:我要告诉你,狗尿苔,以后别说那话!狗尿苔老实了,说:你不会给支书汇报吧?锁子说:念咱两家熟,饶了你。狗尿苔又说:也不要给我婆说。锁子说:那你把那两棵土豆苗给我拔了!狗尿苔说:苗苗长那么大拔了可惜,等结土豆了,我记着,把土豆挖了给你。锁子说:我叫你拔了!狗尿苔只好过去把那两棵土豆苗拔了,锁子满意地离去。
狗尿苔看着锁子走了,肚里那个气呀,咕嘟咕嘟响,后来就聚成个包,从小肚子蹿到了胁下,又从胁下蹿到了心窝。他骂着拔出来的土豆苗:谁让你跑过去的?谁让你跑过去的!土豆苗才拔出来还嫩嘟嘟的,一下子霜打一样垂了头。狗尿苔并没有扔掉土豆苗,他移栽到了自家的自留地里,土豆苗竟然又精神了。但是,当气包渐渐平息了下去,狗尿苔的肚子却不舒服起来,他走出了自留地,便朝公路上的小木屋去,他想喝喝太岁水,太岁水喝了或许肚子能好些吧。
太岁水已经传得神乎其神,凡是来往的车辆,霸槽又要挡住给人介绍,就有人好奇着,放下几分钱喝那么半碗。狗尿苔喝了三口,揉着肚子,打了几个嗝儿,霸槽就闻见了味儿,问吃了啥好东西了肚子不舒服?狗尿苔不敢告诉实情,说是锁子刚才把他气得肚子不舒服。霸槽说:别理他,他年纪轻轻的倒学得一天不占便宜就觉得吃了亏!霸槽这么一说,狗尿苔却心想:你锯公房院子伸过来的树股枝哩,还不是和锁子一样?就也不再说锁子的事了。又舀了一勺水喝了,说:我喝你的水,你不会要钱吧?霸槽说:喝吧喝吧,只要肚子舒服你就喝,或许还长个头,个头长高了就没人欺负你了。狗尿苔说:喝了能改变成分就好了!看看天色黑下来,帮着把门口的凳子搬进屋,把旧轮胎和气管子也搬进屋。霸槽看着他搬,却说:这两天你见着杏开了?狗尿苔说:你不和人家好了,你管人家啥事?霸槽说:问你哩!狗尿苔见霸槽语气重了,说:你问啥?霸槽说:她好不好?狗尿苔说:不好。霸槽说:嫌我不理她了才不好?狗尿苔说:她大病加重了,她一背过身就哭哩。霸槽说:女人x眼泪就是多!
婆等着狗尿苔把灰壅到土豆苗根上了就回来吃饭,却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知道野去了,便站在村口土塄喊:喂——平安!喂——平安!
古炉村人喊人,都是先拉长声音,能拉多长拉多长,末了才是要喊的内容,这声音就传得很远。戴花从泉里担水过来,说:蚕婆叫谁哩?婆说:叫平安哩,吃饭呀不见人影。戴花说:谁是平安?婆说:村里还有几个叫平安的?戴花突然醒悟,就笑起来,说:都是叫着狗尿苔,狗尿苔还有着个大名哩。婆说:我娃有大名。戴花说:要大名干啥,叫狗尿苔着好。婆说:就是都叫他狗尿苔,他才没长高。两人正说着,天布满头大汗跑过来,跑过来也不搭话,戴花和婆还交换了一下眼神,觉得怪怪的,但天布跑过四五步了,又折回来,说:让我喝口水!趴在桶沿叽哽叽哽喝了一气。婆说:你热身子敢喝这么多?天布说:出事啦,我得去叫善人。说毕,就又跑着去了。
天布除了出工,就是拉一拨子民兵在打麦场上打靶和练匍匐前进,但到晚上了,有时和麻子黑、灶火他们去南山沟里打野鸡,炸狐狸,用烟在土洞里熏獾,村里人就传着他们常常晚上关了门在家炖了野昧吃哩。天布火烧火燎地走了,戴花说:出啥大事了,该不是枪走火伤了人吧?婆说:咱这地方邪,可不敢说了啥有啥。戴花说:那就是善人又犯错误了?婆立即不言语了,扭头往家走。
回坐到院里,心里一阵慌,手开始颤抖。她担心着善人,想着善人那次开会被站着了,会不会憋气又乱说了什么?她拿了水瓢去院墙根的那口没了缸沿儿的破缸里舀水洗猪槽,却见鸡一个一个往墙角的葡萄架上跳,就一边扬着水瓢。一边嘴里咕咕咕叫着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