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窑洞出来,牛铃把几张纸给了善人,狗尿苔就去烧着的窑口,将鞋垫塞进去烧了。牛铃问:你烧了啥?狗尿苔说:塞了一把柴草。善人拿了那些纸,看了一下,说:这是守灯写的烧瓷工序,这敢拿呀!牛铃说:你念念是啥工序?善人就念起来。这工序一共分七十二道,两道为一组。第一组是勘山烧矿,是说发现矿脉后,用柴烧再用水浇,如果出现裂纹,裂纹细密均匀又有网状,就可以开挖。第二组是运石碎石,是说把瓷石运来后用锤砸成拳头大。第三组是舂石制浆,是说用碾或石臼将瓷石磨成粉末,再浸于池里以泥耙摽渣,沉淀后,下边的稠泥化成浆。第四组是取泥制坯,是说澄细淘净的浆泥稍稍阴凉后掬成团,放进木匣里捺平,然后提出匣制成砖头一样的块。第五组是烧灰配釉,是说一切釉水无灰不成以青白,要用凤尾草和岩石迭叠起来烧炼,用水淘细就成了釉灰,调浆时要稀稠相等。第六组是炼泥镀匣,是说瓷坯入窑必须用匣钵套装,匣钵用泥不用过细的,稍晾干就放入窑里空烧一次。第七组验匣存库,是说匣钵烧出后要以尺码为准,量其高深厚薄,测其轻重,符合规格的存库。第八组是化不淘洗,是说白不在大缸内化解成浆后,要精心除渣,再放入桶中浆呈浓稠状移入泥房。第九组铲泥踩泥,是说把泥放在大石板上要用铁锨翻扑结实,做成口字形,不停拍打成田字状,再进行踩泥。第十组抐泥做坯,是说将泥搓揉均匀,让泥里气排出,坐于车架以捧拨车使之轮转,双手按泥,随手法而屈伸收放以定圆器。第十一组……
善人念着念着不念了,说:多得很,只念工序名吧。于是十一组修模定型,十二组刮坯印坯,十三组刮坯取釉,十四组削坯接坯,十五组捧坯晒坯,十六组薄釉吹釉,十七组蘸釉浇釉,十八组配釉涂釉,十九组捺水补釉,二十组淡描混水,二十一组捏雕刻花,二十二驮坯挑坯,二十三修匣装坯,二十四加表满窑,二十五挑柴烧窑,二十六开窑装篮,二十七调泥摩窑,二十八看色选瓷,二十九擂料格色。
狗尿苔和牛铃没想到烧瓷货这么复杂,正听得入神,头顶上有了说话声:念完了没?善人说:还没,三十六组哩。觉得不对,抬头看时,守灯就站在身后,忙说:不是我拿的。狗尿苔和牛铃反身就跑。守灯说:狗日的还是贼么!善人说:你总结的?守灯说:是洛镇窑上的老师傅说的,我记下来,又补充了我的一些体会,比如提匣制成的砖式,我把它叫做白不。再是踩泥,我总结了几句口诀。还有匣钵累炼常有折裂,我用竹篾箍了人火就不易断。还有釉的配方,你知道有几种配方吗?善人说:我不知道,守灯,你行啊!守灯说:行屁的,洛镇能烧青花瓷,咱村怎么烧都不成。善人说:按你这钻劲,肯定能烧成。守灯说:谁让我烧?!善人说:支书知道不?守灯说:他只让烧碗烧缸哩。善人说:这你要给支书好好说。守灯说:谁信我呀?!就是支书说我是金子,村里人一哇声说我是瓦片,支书也就把金子当瓦片了!善人说:你要和村里人沟通哩,你一天不说话,老吊个脸。守灯说:打你哩你能笑吗?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人家数钱,我是狗尿苔呀?!守灯拿了那几张纸又进了他那个窑洞,善人再叫他,就是不回声。
狗尿苔跑开后,却佩服了守灯,觉得现在村人出工都使奸取巧混工分,守灯为了烧瓷货还下这么大工夫。所以在过后的几天又来窑场找守灯拉话,但守灯一旦不说烧瓷货的事就又是脸吊着,眼睛半睁不睁,压根儿不愿搭理。这一日,村里人都上山帮着把烧好的瓷货搬到窑神庙里,正好那时庙后的水渠通了水,就在渠上架了木板,狗尿苔和守灯用背篓背了几十个碗下来,过渠上木板时,守灯停下来把一块石头支在木板下面。支书是和另一些人最后从窑场下来,支书先过木板,脚一踩,木板滑开,一个趔趄跌到渠里,弄得一头一身的泥水。支书进村后就认定这恶作剧是狗尿苔干的,骂狗尿苔。
狗尿苔说:不是我干的。
支书说:不是你干的还能是哪个大人干这事?
狗尿苔想说是守灯干的,但他没有说,最后承认是他干的,说他想让牛铃掉到渠里的。支书扇了他一个耳光。
狗尿苔很委屈,回来给婆说了,婆说:这守灯,说他能,能得很,说他脑子里有水,还真有水。狗尿苔说:他是不是真的就像人家说的阶级敌人?婆说: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唉。狗尿苔:他有病哩!婆说:是有病哩。
狗尿苔坐在院门口,琢磨守灯得的是什么病呀,咋是这样一个人,让他又佩服着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当然就想到了霸槽。世上的事情真怪,要说邪吧,守灯是邪不过霸槽的,而且霸槽还骂过他,打过他,但他宁愿要跟了霸槽,却不愿意了和守灯相处。有了风,巷道里的树叶子全吹到了门口,然后在那里旋着,叶子就像一排人,齐刷刷排列着转圆圈,圆圈转着转着从地上浮起来,悠悠忽忽缩成一股往天上升,成一条绳了。婆在屋里说:你发啥呆哩,给我把梯子端来,院墙上咋少了一页瓦?狗尿苔却说:我好多天都没见霸槽了。
那条竖起来的绳突然消失了,像是被拉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