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铃是在天布家的照壁上发现了一条蛇,牵牛花红光光一片,像成百个小喇叭向天空吹奏,成群的蜂嗡嗡着是小喇叭的声响,那条蛇就在花下的瓦槽里爬,肚子上鼓着一个拳头大的包,爬得很慢。牛铃知道那是蛇吞了老鼠,用树棍去捅,蛇甩着尾巴仍然爬得很慢,在翻一个瓦棱时翻不过去,再捅,就叭地掉下来。牛铃就去喊了狗尿苔。两人再跑回来,蛇还自己在那地方,开始往出吐老鼠。蛇是吃得太多了,蛇也是吃东西没个饥饱。他们看了一会,老鼠果然就吐出来了,蛇一下子灵便了,很快钻进天布家院墙根的过水眼里。牛铃说:咋能让它跑了,那皮能蒙二胡的。拿树棍儿又往水眼里桶。天布媳妇从地里回来,看见了问干啥哩干啥哩,夺了棍儿,竞把棍儿撂进了院墙里。狗尿苔说是蛇吞了老鼠,他们让蛇把老鼠吐了,还提了那个吐出来的老鼠让她看,老鼠已经头部模糊,鼻子没了,耳朵没了。天布媳妇就骂着在哪儿弄了个死老鼠,是不是要往她家院里扔呀,就拿脚踢他们,让他们滚得远远的别恶心人。
狗尿苔和牛铃就提了死老鼠往村东的碾盘那儿走去,牛铃说好心不好报,心疼着他的那个树棍儿被天布媳妇撂进她家院里当柴禾了。狗尿苔说:她拿了你的棍儿,让蛇钻进她家院里咬她去。牛铃:钻进她裤裆里咬她!
从碾盘再往东就是土塄,塄下那一洼麦地,麦子也黄了,泛着一种金光,成群的麻雀在那里飞,而每一次成片的黑云似的落下去,又忽地飞起来,原来麦地中站着一个稻草人。牛铃好奇着这稻草人做得好,就跑下去看,却发现了麦地堰上长了许多刺蝶菜,就拔着,而狗尿苔站在稻草人跟前了,大声说:这是谁做的?牛铃说:是马勺和水皮吧,昨的?过来一看,原来稻草人的脸用一个破筛子糊了纸做的,人脸竟画成了狗尿苔的脸。牛铃就嘻嘻笑,说:让你吆鸟么!狗尿苔说:也不给戴个帽子,让我雨淋日晒呀!牛铃说:戴什么帽子呀,戴四类分子帽子?!狗尿苔立即意识到为什么稻草人要画成他的脸,是他成分不好才让他来吆鸟?就要把那画脸的纸撕下来,但他够不着,他说:狗日的谁的脸不画就画我的脸!你抱了我,我把脸撕了!牛铃不抱,说:撕它干啥?狗尿苔说:他们又欺负我成分不好!牛铃说:不是吧,那为啥不画守灯的脸?可能是你长得丑,能吓住麻雀。狗尿苔说:我丑啦?我丑啦?!就跳起来去撕,跳一下,撕一把,再跳一下,再撕一把。牛铃说:支书来了!两人就从麦地的土堰上跑,这条土堰是可以斜着到达公路上,也正是公路在屹岬岭下转弯处,跑了一气,狗尿苔说:支书在哪儿?牛铃说:我哄你的。两边的麦子就在风里忽地合拢又忽地分开,传递着一股说不出的清香。狗尿苔怨怪着牛铃哄他,但立即被这清香刺激得十分兴奋,他也在地堰上拔起了刺蝶菜,拔了三棵,又看到了前边还有着五六棵,就说:瞎事变好事,能拔这么好的野菜啊!一回头,牛铃却坐在那里吃麦,他是捋一把麦粒,在手里搓着,用嘴吹去了糠皮就塞进了嘴里。
狗尿苔说:呀,你吃生产队的麦子?
牛铃说:你也吃,没人知道。
狗尿苔说:我不吃。
牛铃又捋了一把,揉搓了,塞在口里,说:你不吃?
狗尿苔说:我不敢吃。
牛铃说:我成分好,我不怕!
狗尿苔却一下子也跳过去,说:都是生产队的人,你能吃我也能吃!就把一撮麦穗揽到怀里,捋下粒了,揉搓下糠皮也吃起来。麦粒是软的,咬开了有些粘牙,两个人梗着脖子往下咽,白色的面汁就从嘴角流下来。牛铃说:香吧?狗尿苔说:香!一个声音却像炸雷一样响起了:狗日的,把吃了的麦给我吐出来!
狗尿苔和牛铃简直是落魂失魄,一下子瘫在地上不能起来,有人便嘎嘎嘎地笑,狗尿苔抬头看时,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着霸槽。
狗尿苔就立起了身,说:我只吃了一把。
霸槽说:吃就吃吧,看把你吓的,这么大的麦地,看你能吃多少!
狗尿苔在太阳底下灿烂地笑了。牛铃还讨好地要把拔下的刺蝶菜送给霸槽,霸槽不要,说:正想着能找两个人的,你两个就来了!还想吃就再吃些,吃饱了我给你们说个事。
狗尿苔说:不吃了,再吃肚子疼。
霸槽说:那好,跟我往前走。
狗尿苔和牛铃不知道霸槽叫他们去哪儿,干什么,但还是乖乖走。走到公路边,霸槽就蹴下来,让他们也蹴在麦地里。公路上,来往的汽车并不多,而不时有着背了背包,打着小旗子的串联学生。狗尿苔说:蹴这儿干啥?霸槽说:抢军帽呀!狗尿苔以为自己听错了,说:抢军帽?霸槽说:抢军帽!狗尿苔说:啊?!霸槽说:那军帽我戴上肯定好看哩。狗尿苔拧身就走,霸槽把他拉住了。狗尿苔说:这我不敢!霸槽说:生产队的麦子就敢吃啦?你俩要不听我的,我就把你俩交给支书去!牛铃说:霸槽哥就会吓唬我们。霸槽说:不是吓唬。抢个军帽算啥,不就是爱戴个帽子么。我抢上一个了,再给你俩一人抢一个,咋样?狗尿苔和牛铃再没反抗。
霸槽让狗尿苔到前边的路沿坐了,又让牛铃到下边的路沿坐了,叮咛:一旦路上过来的是一个学生,这学生又戴着军帽,狗尿苔就大声咳嗽一下;而牛铃在下边注意着,听见狗尿苔的咳嗽后那边也没有人,应一声咳嗽。狗尿苔说:我要是咳嗽不出来呢?霸槽说:你必须咳嗽!狗尿苔和牛铃就分别去了公路上下,霸槽依旧蹴在麦地里。
狗尿苔还是紧张,就在路边喊:没狼噢!——古炉村夜里,如果狼队过后,村人就这么喊的,自己给自己壮胆。狗尿苔并不是要喊给牛铃的,牛铃却也回应了:没狼噢!——气得霸槽往狗尿苔那儿扔了一个石子,往牛铃那儿扔了一个石子,上下都不再有响动了。
有一队学生来了,是一队,都戴了军帽,蛮神气地往下走,狗尿苔没吭声。又过来了三个学生,其中竟然有一个女的戴着军帽,狗尿苔还是没有咳嗽。太阳把他晒得头疼,拔些草编了个草圈儿戴在头上。这时候,终于一个学生从公路上走过来,这学生个头高高的,背着的黄书包带子却短,紧紧地箍在身上,是戴了个军帽,可能洗得好多遍了,草绿色差不多变白,手上拿了个小旗子。狗尿苔立即咳嗽了一下,声音不大,又连着咳嗽。接着,公路下边的牛铃也咳嗽了一下,霸槽就从麦地里出来。公路比麦地高,他就站在公路沿下,给那个学生招手。那个学生走到了公路沿上,弯了腰说:是叫我吗?霸槽突然跳起来就摘学生的帽子,学生在一惊后身子向后缩,霸槽没有摘到。狗尿苔目睹着,心想霸槽抢不到了,不上到公路上来能抢到吗?但是,霸槽却一下子像狼一样向前一扑,肚子压在了路沿,而双手抱住了学生的一条腿,学生就倒下去,往麦地里拉。学生用手中的旗棍撑了一下地,没撑住,又抓路沿上的草,草断了,后来两人都不见了,只有一片麦子在摇曳。狗尿苔紧张了,看到牛铃也站在远处目瞪口呆。蓦地,霸槽在喊:来人,快来人呀!狗尿苔没有动,心在呼呼地跳,牛铃却跑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