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所长立即到了派出所大门口,让门卫关了大门,还挂上锁,又让三个民警分头守在东西院墙上,就给县公安局领导打电话,汇报投毒杀人案破了,罪犯就在洛镇派出所,让快速派人来抓捕审讯。末了,他请求调动,说他在洛镇时间太久了,此案一破,涉及的熟人太多,以后再难以开展工作,望能极速将他调到别的派出所去。然后,返回宿舍,麻子黑却趴在桌子上,桌子下是吐了一地的脏物,王所长说:兄弟,兄弟!麻子黑睡着了,他就过去先解了麻子黑的裤带,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起来。
霸槽他们在街口等麻子黑,麻子黑迟迟不见闪面,开石这才说了麻子黑到派出所和王所长去喝酒了,霸槽倒有些醋意,不让等了,啥货么,咱一块来的,他去巴结王所长?!
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差不多已是傍晚,镇洞塔上落满了水鸟,河里的昂嗤鱼又在自呼其名,远处的村子,绿树之中,露出的瓦房顶,深苍色的,这一片是平着,那一片是斜着,参差错落,又乱中有秩。哎呀,家里的烟囱都在冒炊烟了,烟股子端端往上长,在榆树里,柳树里,槐树和椿树里像是又有了桦树,长过所有的树了,就弥漫开来,使整个村子又如云在裹住。可能是看见炊烟就感到了肚子饥,由肚子饥想到回到家去有一顿汤面条吃着多好,开石就说他妈擀的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面,而马勺就说,那不可能,世界上最好吃的面应该是他妈擀的,两人争执着,黄生生就咯咯地笑。霸槽却突然地说:狗日的水皮没来,要么让他背诵一首唐诗!黄生生奇怪着霸槽怎么说起唐诗,说:你还喜欢诗?霸槽说:喜欢呀,你瞧古炉村的景色像是唐诗里有的。听么,鸡也啼啦!果然有一声长长的鸡啼,接着无数的鸡都在啼,尖锐响亮,狗也咬,粗声短气,像在连唾沫一起往出喷,还有了牛哞,牛哞低沉,却把鸡叫狗咬全压住了。恰好,屹岬岭上原本很厚很灰的云层瞬间裂开,一道霞光射了过来,正照着了中山顶,中山顶上的白皮松再不是白皮松了,是红皮松。霸槽还在说:美吧,多美!以前我还说祖国山河可爱,下河湾古炉村除外,没想古炉村美着么!黄生生一脸的不屑一顾,说:这有啥美的?革命才美哩!霸槽嘿嘿地笑了,说:革命会更美。
霸槽和黄生生站在公路上发着感慨的时候,守灯从云雾弥漫的中山上下来。守灯是让买瓷货的人到窑场买走了六个新烧出的瓮,这阵将所收的货款揣在怀里要缴给满盆。他知道满盆病得严重,已经辞掉队长了,但他偏要将货款不缴给支书或霸槽,偏要交给满盆。满盆在当队长期间打压过他,限制过他,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他要这时候趁机去嘲笑嘲笑满盆。巷道子里下过雨后已经干了路面,窑场上的土路还泥着,他穿了那双旧高腰胶皮筒子鞋,鞋上的泥粘成两个大泥坨,也不刮,直接就进了满盆家院子。
院子里悄然无声,上房门口和厨房门口各卧着一只鸡,鸡在打盹。守灯在院子里叫:队长!队长!杏开从厨房里出来,不高兴地说:你吼啥哩?守灯说:我找队长!杏开说:你不知道我大病了早不当队长啦?守灯说:满盆叔当了十几年队长,怎么能不当队长,他不当队长了这天不是要塌啦?!杏开说:我不跟你说了!你找我大啥事?守灯说:听说队长病了,啥病,我得看看呀。杏开闷了一下头,说:你的好意领啦,我大才睡着,就免了。守灯说:是不是嫌我身份不好?杏开说:你咋能说这话?上房屋里却传来满盆声:让他来,让他来!
杏开领着守灯到上房,推开门,屋里黑乎乎的,一跨门槛,守灯脚拐了一下,险些栽倒。杏开说:你也不蹭蹭脚,尽是泥。古炉村人家的上房都是高台阶,门里的脚地却很低,在盖房时讲究脚地低了可以聚财,虽然家家都是进了门槛就蹭蹭鞋上的土和泥,门槛里便逐渐形成一个小土包的,土包一般不铲,又说这是积福,福疙瘩。守灯说:啊你家的福疙瘩这么高呀!杏开没接他的话,揭开上房屋左边小间的门帘,里边是一面大炕,满盆就躺在炕上。炕头墙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灯下靠着一根劈柴,满盆躺得久了,心烦着,就用一个小刀刮劈柴,刮一片木花儿,在油灯上点着燃旱烟。守灯一进来,满盆竭力要从炕上爬起来,但他爬不动,就索性平平躺下,说:守灯,你该来了!守灯说:别人说你病了,我就不信,打死老虎的人怎么能病了?!满盆说:所以你该来呀,满盆能有今天,你该来看笑话呀!说完,背过了头,脸对着炕墙。守灯说:啊,啊队长,今日有人来买瓷货,本来霸槽经管的,霸槽跑得没踪影,我给卖了,收的款我得缴给你。满盆脸还对着炕墙,不再吭声。守灯就把钱往炕沿上放,还说:他霸槽靠不住么。杏开生了气,说:够了吧,折磨够了吧?!拾起钱塞给了守灯,再把守灯推出门去。
守灯就出来了,一脚跨出院门槛,他听见满盆在炕上骂道:守灯守灯,你日你妈的真个是阶级敌人,你盼我死哩,我满盆不死,我偏不死!守灯说:杏开,你大的声还亮着么!杏开哐地把院门关了。
守灯在巷子里走,大声地咳着,总算是把一口痰唾了,他想去长宽家要些椒叶,晚上回去烙一张椒叶煎饼吃。半高腰胶皮筒子鞋的底磨破了一个小洞,水在下午就钻进去,那时候鞋底的泥粘得是坨,现在把泥蹭了,一走动水就在鞋里咕巨咕巨响,他觉得有了节奏,就在节奏声里走到了长宽家门前的场子上,而来声却推着自行车在院门口和戴花说话。
戴花说:我不要,长宽又不在家,我做不了,我也不吃荤了。
来声手里拿着一个蓖麻叶包的东西,提出来竟是骟出的猪蛋。来声说:你还不要?这真的好吃哩!你就是不吃,也可以拿它做缠磨棍的套绳,结实得很哩。我跑这么远,专门给你送来的。
戴花说:留下你吃么。我妹子和她娃在屋里哩,你进屋坐呀不?
来声说:那我不进去了。你先别走么,你来一下。
戴花半个身子已进了院门,回过头了,嘴皱起来,吱地一声。
守灯耳闻过戴花和来声相好,但没想到他们能这么好,忙闪身在场子边的榆树后,咽了一口唾沫,却突然呸呸两口,再不去戴花那儿讨椒叶,转身往自家自留地去掐葱叶去。
守灯的自留地一共两块,一小块是公路边的沙滩地,一块在后坡上,他还没到地里,霸槽就在小木屋门口喊起来了。
霸槽说:守灯,你过来!
守灯看着霸槽,没有动。
霸槽说:叫你哩!
守灯说:啥事?
霸槽说:啥事?我找你能有啥事?
守灯说:不会是要批斗我吧。
霸槽说:你还知道要批斗你,那你还这个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