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

作者:贾平凹



    杏开坐在台阶上,腿长长地伸在那里,灶火往出走,她也不收腿,灶火侧身跨过去,说:杏开,我不是要说你是非的,我是心急,见不得提说霸槽和姓黄的,一提就上头啦。杏开哼了一声。

    磨子和灶火嘀嘀咕咕说着出了院子,杏开却听见在院外他们和明堂说话。磨子说:明堂,还没睡?明堂说:屋里闷得睡不成,到打麦场睡呀。灶火说:不睡啦,跟我们转转户。明堂说:查户口呀?磨子说:明日要开社员会,解决姓黄的事呀。明堂说:不文化大革命啦?灶火说:你知道不,姓黄的要分大家的口粮,要到各家吃派饭,吃派饭不给粮票也不付钱,还得一天三顿吃稠的。明堂说:这咋行,咱都吃不饱,他给咱×了亲孙子啦,给他吃?磨子说:是么是么,大家起来就得轰他!灶火说:明堂,我要和他打开了你得帮我。明堂说:你那么大力气还用得着我帮?我给你帮腔吧。灶火说:没彩!杏开站起来要叫住明堂,他们的脚步声就远了。一只猫悄然从院子树下向院门口走,杏开猛地看见,吓了一跳,弄不清这是谁家的猫,又是什么时候进了她家院子。满盆在上屋里说:杏开,杏开!杏开应道:哎。满盆说:你拾掇些饭,你支书爷还没吃晚饭哩,我们再说说话。杏开说:噢。

    杏开在厨房里往锅里添水,心里突然急迫起来,想着磨子和灶火今夜各家各户串通好了,明日会上那灶火故意寻事,若霸槽和黄生生骂不过口打不还手,那还可以,若一还口还手,群众就发了漫水,起了吼声,不但黄生生在古炉村呆不住,说不定黄生生和霸槽就被打得趴在地上。想着想着,把一桶水都添到锅里,猛地发觉了,又往出舀,却对霸槽生起气了。为什么要把个黄生生叫到村子来,又一天到黑钻在一起,对她也待理不理了。她知道霸槽是伏卧得太久了遇到机会就要高飞,可能跟着黄生生高飞吗,砸了山门砸了石狮子砸了那么多家的屋脊能不惹众怒吗,轰就轰吧,轰走了也活该!杏开就去拿面瓢去瓮里舀包谷糁,她要做包谷糁稀饭煮土豆,可突然寻不着了面瓢,在锅项里寻,没有,又到瓮里寻,也没有,急得出了汗,才要出厨房到上房屋去寻,才发现自己手里就拿着面瓢么,气得低声说:都是你害的!恨着霸槽,却又担心村人打了黄生生再把黄生生轰走,霸槽肯定要出面保护的,霸槽也要挨打吗?即便不挨打,走了黄生生,霸槽就没了依托没了靠山,是狗没了尾巴,是鸡没了翅膀,要遭村里人耻笑和诽谤了。唉,霸槽是一口钟,钟在空中才鸣响的,而不是埋在土里,这谁能理解呢?杏开就做不下去饭了,她把包谷糁放在了锅台,写了个纸条,就悄悄出了院门,她想很快找到狗尿苔。

    狗尿苔家的院门没关,灯还亮着,但杏开不能进去,怕婆问她什么她不好回答,正站在黑影地里作难,狗尿苔夹着草席和被单出现在院门口,婆还在上房屋里说:能热个啥?有狼哩你跑!狗尿苔说:打麦场上人多哩。婆说:你倒是啥野物托生的,在屋里就果不住?!后半夜了天凉,把肚子盖好!狗尿苔说:知道,知道。狗尿苔已走出院门口了,二返身又进去,在屋檐墙上取了挂着的一根火绳,还点着了,火绳就摇着圈儿出来,头不拧地往巷外走。杏开便蹑手蹑脚尾随着,快到巷口,说:嗨。狗尿苔吓得往前跳了一下,站住了,回头说:谁?杏开说:以为你死胆大,原来也怕鬼么,摇火绳!狗尿苔见是杏开,说:鬼没吓住,你把我吓死了!杏开说:到打麦场去睡呀?狗尿苔说:你咋知道?杏开说:你那一点心思我啥不知道?狗尿苔就好奇了,说:那你知道我这阵想啥哩?杏开说:想去找霸槽呀!狗尿苔说:错了!其实狗尿苔在想他刚才睡在炕席上,热得汗在席上印出了一个人形,那个人形就是他狗尿苔还在睡着,而另一个他又出来了。但狗尿苔没有把这想法说给杏开,他说:我才不去找霸槽呢,他现在肯定也不在打麦场上睡。他文化大革命哩只和水皮好了。杏开说:那你现在就去把这个交给他。纸条塞给了狗尿苔。狗尿苔说:给你送信呀?我不去!杏开说:为啥不去?狗尿苔说:你俩已经不好了,你还给他写什么信,不嫌丢人。杏开说:你晓得个屁!你得去,现在就去!狗尿苔就软了,说:信上写的啥?杏开说:写的啥给你说呀?狗尿苔说:你要还和他好,这我不送,我得为你负责哩!杏开说:你为我负责?你还会说负责这话?!信上我是骂他哩,快去!狗尿苔说:那你叫我叔!杏开说:狗尿苔叔,好了,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你要哄我走到半路上又不去了,你可小心着!狗尿苔摇着火绳走了。

    狗尿苔到打麦场上转了一圈,打麦场上有好多人在睡着,果然没有见霸槽,而磨子却在和几个人在低声说什么,他一走近,却不说了。他把草席铺下来,冯有粮说:睡到场那边去!狗尿苔说:我和你们睡在一起,不怕狼来。冯有粮说:狼吃不了你!把他的草席扔开了。狗尿苔只好把草席拿到打麦场北边,在三个碌碡中间铺了,心想狼来了有碌碡挡着。看看大家并没注意他,就悄悄离开打麦场去小木屋了。

    走在塄畔下的那一段土路上,两边水田里的青蛙都在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说:不要喊!还跺了一下脚。青蛙就不喊叫了。但青蛙不喊叫,狗尿苔又觉得害怕,会不会前边就有了狼呢?扭头四处看,远近没有发绿的光,今夜没狼。有没有鬼呢,鬼突然从水里出来,拉住他头往泥水里戳?鬼是怕火的,他就使劲地把火绳在头顶上摇,却想着杏开给霸槽的什么信呢,是在骂吗,怎么骂的?突然他栽了一跤,一只鞋没见了。鞋呢,我的鞋呢?他回过身在地上寻,又害怕了起来,就盼望着青蛙喊叫,他说:喊叫,喊叫呀!青蛙立即一哇声喊叫。狗尿苔终于寻着了鞋,穿上就拼命地往公路上跑。

    小木屋里,灯亮着,只有霸槽和黄生生,黄生生已经睡下了,霸槽还在盆子里洗刷着那顶军帽。霸槽看了纸条,脸色霎时变了,叫着:黄生生,你起来,你起来!狗尿苔说:你报复杏开呀?霸槽说:你说啥?狗尿苔说:杏开骂你,你不要给黄生生说杏开的事。霸槽说:好了,你回去吧,以后你就给我们送信。狗尿苔说:我恁贱呀?!霸槽却从太岁盆里舀了一缸子水让狗尿苔喝,说:慰劳一下你,行了吧!狗尿苔喝了太岁水,回到了打麦场上才安然睡下。

    第二天,几乎所有的人都集中在古炉村山门前的场子上,磨子、灶火已经准备好,却迟迟不见霸槽和黄生生来。灶火就问水皮:你那姓黄的呢?水皮说:咋能是我那姓黄的?应该说咱们古炉村的黄同志呢。灶火说:姓黄的是古炉村的?古炉村的户口册上有姓黄的吗?水皮不吭声了。灶火又问:村里姓朱人家的房子都砸完啦?水皮说:还有两家。嗯,咋能是姓朱的人家的房子都砸啦,破四旧还分姓朱的姓夜的?灶火说:那你咋不砸霸槽家的房子?水皮说:你这啥意思?灶火说:没啥意思。你们砸,我们也砸,咱就都砸,把古炉村砸他个稀巴烂!水皮说:这可是文化大革命呀,灶火,说话要注意点!灶火说:我不会说话,我管他文化革命不革命,我告诉你,不管谁家房子,你要再砸,我就一把火把你家房点了!你家里独儿寡母,要打我想我也打过你!吓得水皮说:这不关我的事,我上头有黄生生哩。灶火说:你去叫姓黄的,让他立马到会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