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不眠之夜,古炉村被香气浸泡着,被欢声笑语浸泡着,所有的人家都在生火炒肉,所有的狗、猫、鸡都没有进圈进窝,趴在厨房门口,而孩子们则在巷道里骑着竹棍儿或扫帚跑马,尽情地蹦呀闹呀,要把肚子腾得空空的,准备着一顿吃喝。狗尿苔端了盆回家,他给婆诉说着没有分到正经牛肉,婆没有说话,只将骷髅牛头取出来放在了柜盖上,然后在灯下默默看着。狗尿苔也就记起磨子的话,想象了煮熟了的牛头上的肉,比如那脸、鼻子、耳朵和舌头,嘴里也真是汪出了涎水。婆却说:肉都分完啦?狗尿苔说:分完啦。婆又说:骨头呢?狗尿苔说:也分了。婆说:牛皮钉在墙上啦?狗尿苔说:在老公房的墙上。婆说:哦,只剩下这个头骨了。狗尿苔说:就这个头骨。婆说:好,这是好事,你去院墙角挖个坑,咱把牛头骨埋了。狗尿苔就去院墙角挖坑,可不明白婆为什么要把牛头骨埋在自家的院子里,又怎么说这是好事呢?坑挖好了,婆把牛头骨放进去。狗尿苔说:婆,他们欺负咱,给咱个骷髅头就是让咱埋吗?婆说:这牛就和咱在一起了么。
埋完了骷髅牛头,婆开始切牛百叶,婆的刀功很好,平时从不用礤子礤土豆丝,而是刀切,切出来的土豆丝又细又长。牛百叶切完了,放在盆子里,狗尿苔看见了屋梁上有老鼠在往下看,老鼠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绿光。他并不去吆赶,把盆子就放在屋梁下的地上,假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一只老鼠顺着挂在屋梁下的笼子的绳儿往下溜,而另一只老鼠则从屋梁上直接往下跳,它的目标就是掉到盆子里,但就在老鼠快要掉到盆子里了,狗尿苔用脚把盆子一挪,老鼠叭地掉在地上。婆在案上又切萝卜丝儿,说:你干啥哩你?狗尿苔并没有去打老鼠,摔昏的老鼠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出了厨房门。狗尿苔说:婆,咱一顿吃了呢还是分几顿吃呀?婆说:你说呢?狗尿苔说:咱一顿吃美!婆说:好,吃伤你!锅里倒了一摊油,油烧焦了放进牛百叶,嗞啦一声,雾气腾上来,搅动着牛百叶,再添了些水,加入了三个萝卜切成的丝儿,然后放盐,放辣子,放茴香。婆说:有大葵就好了。狗尿苔说:要花椒不?我去长宽家要几颗花椒籽。婆说:三更半夜的到人家要花椒?狗尿苔说:那有啥呀,放进花椒好吃么。婆说:那你快去,把咱的萝卜给他家拿两个。
狗尿苔去长宽家要了十颗花椒籽,往回跑,路过牛铃家,忍不住要看看牛铃是咋样做牛鼻子的,在门口喊:牛铃牛铃,要花椒籽呀不要?牛铃出来,嘴里噙着水,没有说话,咕咕嘟嘟响着,把水咽了,说:险些让我把水吐了,正涮牙上肉末哩。狗尿苔说:我这里有花椒。牛铃说:我都吃了。狗尿苔说:你都吃了?牛铃说:我没上锅,拿回来就先尝一口就礤萝卜,尝一口止不住又尝,后来干脆全拧着吃完了。狗尿苔不愿意说他还没吃的,他怕牛铃跟了他来,就说:噢。脚步不停走了。
牛肉和萝卜丝炒在一起,讲究的是要炒干,狗尿苔先吃了半碗,这半碗狼吞虎咽的,觉得肚子里有一只手,这手已经从喉咙里伸出来,牛肉和萝卜丝一到口就被抓住了。婆是看着狗尿苔吃,说:香不?狗尿苔说:香。狗尿苔把半碗吃净了,才意识到婆还没有吃,就给婆盛了一碗,给自己也盛了一碗,锅里也仅仅只有了这两碗。婆要给狗尿苔再拨些,狗尿苔坚决不要,婆孙俩就面对面坐了吃,狗尿苔这才分清了哪一条是牛百叶丝,哪一条是萝卜丝,他说:牛百叶嚼不烂。婆说:牛百叶是顽,慢慢嚼,越嚼才出味。这一碗他们吃了很长时间,每一口都是成几十次地咬嚼,直咬嚼得不知不觉溜进喉咙了,再来另一筷子嚼起来。后来婆站了起来,去锅里添水烧汤。等狗尿苔去锅里盛汤要喝时,发现了锅项里婆的碗里还剩了少半碗牛百叶和萝卜丝。狗尿苔说:婆,你咋没吃完?婆说:我饱得吃不动了,明日你吃吧。狗尿苔立在灶边,叫了一声:婆!婆拿过瓦盆把那只碗扣了,又在盆子上压了另一个盆子,便到院子里吆喝鸡,说:鸡咋还不进棚?!
院门外有一阵零乱的脚步声,谁在叫天布。狗尿苔听了听,是灶火。灶火说:天布,肉吃了没?天布说:吃啦。灶火说:全都吃啦?天布说:就那一疙瘩肉还不全吃啦?!灶火说:没吃够了,喝酒呀来我家喝。天布说:你还有酒,咋舍得的?灶火说:我大腿疼泡的药酒,他一高兴把酒罐子开了,吃肉哩能不喝酒?来么,来么。狗尿苔突然哎哟一下,问婆:我那褂子呢?婆说:我咋知道你那褂子?狗尿苔就说:我到河滩地去。婆说:浇地呀?!出来却见狗尿苔的褂子就搭在院子里的扫帚上,而狗尿苔已经没了人影。
狗尿苔是猛地想起他是把渠水放进那块大畦中回来的,畦里肯定灌满了。急到田里,马勺也没有在那里,大畦里的水溢了出来,打豁了畦堰往下边的一片沙石滩流去,而畦边的几行秧也被水冲走了。狗尿苔吓得就去铲泥堵堰,堵不住,又跑到上渠的进水口把水堵了,马勺这时才来,一看就说:你放了水你就跑啦?狗尿苔说:我忘啦。马勺说:吃肉你咋没忘?狗尿苔说:你没忘你咋才来?马勺说:你还犟嘴?我告诉你,我忘了也就是个忘了,你忘了那就是成心破坏!两人好不容易补好了堰,但那些冲走的秧苗没了,而且这是在畦边的,有没有秧苗过路人一眼就看得到的,狗尿苔不知道该怎么办,马勺却又坐下来吃烟了,说:来给我点烟!
马勺的烟袋杆子长,他吃烟是要先在烟袋锅里插个柴棍儿,把柴棍儿点着了,再去使劲吸烟袋杆的玉石嘴儿,昨天中午还给狗尿苔排夸这玉石嘴儿,水皮说是四旧,应该交上去,他就是没交,现在却叫狗尿苔给他点烟。
狗尿苔没有动,说:没了这十几窝秧,你说别人能发现吗?马勺说:除非别人都是瞎子。狗尿苔说:那队长要扣工分的?马勺说:当然扣工分!点烟呀,点了烟我给你主意。狗尿苔给他点烟,眼泪花花。马勺说:去,去谁家自留地拔些秧补在这儿。这倒是个办法,可到谁家自留地拔去?狗尿苔说:河滩里没有我家的自留地。马勺说:到守灯家的地里么,拔他家的没事!狗尿苔到守灯家的地里拔了十窝秧,问拔十窝够不够,马勺说十三窝,但狗尿苔又只多拔了一窝过来补了。马勺说:好了,我先回呀,好不容易吃了点肉,让你这一折腾肚子又饥了。你再往堰上铲些泥,今黑来就不再浇了。记住,这事给谁也不要说,守灯就是再骂都不要应声!
马勺又走了。狗尿苔在堰上加固了一阵泥土,突然秧田里哗啦一声,吓了他一跳,放眼看过去,月色下有秧苗的水田里一片碎玻璃光,什么鸟飞起来,又飞不高,几乎是两只脚还踩着水。狗尿苔不害怕任何鸟,却担心了如果河滩里要过狼了怎么办?他嚎嚎地叫起来,叫过了更显得空旷寂静,他不敢停了,就一声又一声叫,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了多少声,后来越叫越急,越叫声越多。
其实狗尿苔已经不叫了,是秧田里的所有青蛙在叫,狗尿苔还以为是他在叫。在这热闹得像锣鼓喧天的鸣叫中,狗尿苔往回走的时候,想着心亏了守灯,守灯晚上没有分到肉,只能是回去砸了骨头熬萝卜吃,而自己还在人家自留地里拔了秧苗,他就又从生产队的秧田中间拔了八窝秧,重新给守灯家的地里补栽了。等走出堰,叫声仍在此起彼伏,才醒悟自己早不叫了是青蛙在叫,想起了他曾在雨夜里站在门口尿尿,尿完了还站在那里错把屋檐水以为是自己还在尿,狗尿苔在月亮地里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