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槽就跑过来,说:咋啦,咋啦?那两个人说:他要抢走资源!迷糊从水田里爬起来,一身泥水,他不知道什么是走资派,他说:霸槽,霸槽,我是来支渠上的柳树棍的,他们打我?!霸槽说:谁让你支柳树棍啦?迷糊说:我怕你们滑跤么。霸槽就对那两个人说:误会啦,他是要给咱们支渠上的柳树棍的。那两个人说:哦,模样这凶的,还以为他要抢人打架呀。迷糊说:长得凶人就凶呀?那两人给迷糊笑,迷糊也就笑了。霸槽招呼着水皮,介绍说:这是县无产阶级造反派联合总部的同志!水皮嘴里哦哦着,却看着迷糊,说:骚情么,咋不骚情?!那两个人说:你不知道联总?水皮说:知道,知道,是霸槽回来了,古炉村就文化大革命了。那两个人说:你屁都不知道!霸槽就说:我说古炉村是死水一潭,你们还不信的,现在看到了吧。他叫水皮,还是古炉村的文化人哩。水皮说:不行不行。霸槽说:这会咋谦虚了?拉到一边,又说:外边的文化大革命闹得可厉害啦,如火如“茶”的。水皮说:应该念如火如荼吧。霸槽说:你个(骨泉)人,只会抠个字眼!现在不仅是学生造反啦,是革命群众造反啦,县上已经有了两大群众组织,一个是无产阶级造反联合指挥部,一个是无产阶级造反联合总部。水皮说:都是无产阶级造反派?霸槽说:联指是真正的革命造反派,联总是保皇派。水皮说:咋不一样?霸槽说:一时给你说不清。今日联指来游斗张德章就是发动咱古炉村群众造反的。水皮说:游斗张德章,就是公社书记?游斗张书记呀?!霸槽说:他是咱们公社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水皮这才往那队人中瞅,张德章是戴了一顶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着一个木牌子,上边写着他的名字,名字上又被红笔打了个×。水皮就对那两个人说:啊欢迎,啊欢迎,热烈欢迎!
这个中午,太阳还是油盆一样焦,却有着风,风吹在人身上有火,霸槽领着外来的人进了古炉村,沿途发散着传单。古炉村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的纸张,所有的人凡是见了传单,就拾起来,他们绝大多数不认字,看了又看,上面的字像一片蚂蚁,就掖在怀里或折叠了压在鞋壳里。牛铃从杏开家跑出来已经捡了厚厚一沓,仍见了人就索要他们捡到的传单,大人们不愿意给,说要拿回去能包盐,包辣子面,又哄骗那些孩子,将自己的传单叠成纸包在地上拍,等孩子们把传单给他了,又眼看着一个个纸包叠成,在地上拍了一会,就拿着所有的纸包跑走了。那些人最后集合在了山门前土场上,白纸写成的横幅立即贴在山门上,锣鼓更是震天动地,遮盖了杏开的哭声,也遮盖了所有的狗咬。在杏开家办理丧事的人陆陆续续也出来,看见了霸槽已经不是只戴个军帽的霸槽,而是一身黄军装,甚至脚上也是一双黄军鞋,一会站在药树下和一高一低两个人说什么,手不停地做动作,时不时还仰面朝天的笑,一会儿就过来招呼起围观的村里人。村里人看着霸槽在招呼他们,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嗤啦笑笑,说:回来啦?霸槽说:我又不是在外工作的干部,不存在回来不回来。往前站呀,都往前站呀!有人就挪了步往前去,不知道要干什么,也不再询问。那个黄生生,他们并不去理他,或者是更不好意思再理人家,黄生生好像也不怨恨他们,他始终在张德章旁边,张德章企图用手去抱住胸前的大木牌子,使挂绳不至于在脖子上勒得太重,他就拿脚踢一下张德章的腿,张德章的手就垂下了。他们开始戚戚啾啾说话,纳闷着张德章犯了什么罪,往常老虎豹子一样的人竟然一下子这么老实。
狗尿苔是从六升家出来就往杏开家去的,他要看看到底是谁雇了响器,但在山门前发现他的猜测全都错了,而是霸槽领了那么多人回到了古炉村,第一个念头就是霸槽回来报仇呀!他想去杏开家告知磨子,让磨子不要出来,却见明堂从泉里担了一担水,他便让明堂去给磨子传话,自己却替明堂担了水摇摇晃晃过来。他估摸那些来人肯定都口渴,而他担了水去霸槽必然就注意了他,也不至于他要主动去见他霸槽的。
霸槽指挥着开石去拿凳子,又指挥着迷糊把一个大喇叭往树身上绑,迷糊说不用绑在树上,他能扛,而且他比树活泛,扛上喇叭能走动。他就抱着大喇叭,大喇叭有线绳子连着一个机器,他走动的时候几次被线绳子绊倒。狗尿苔担着水从旁边过,立即就有人跑过来要喝水,先是脑袋趴在桶沿上,可桶沿上趴不下几个脑袋,便有人用手在桶里掬。狗尿苔说:莫急莫急!从树上摘叶子,摘一个叶子叠成个小勺儿给一个人,再摘一个叶子叠成小勺儿给另一个人。他说:甜吧?古炉村的泉水又凉又甜的!霸槽果然就和那个低个子人过来,霸槽还拍了狗尿苔的头,说:狗尿苔是造反派!狗尿苔说:我没炒饭给他们吃,我给担水。霸槽哈哈笑起来,说:是造反,不是炒饭,狗尿苔!狗尿苔还是听不懂,说:这次回来不走吧?霸槽说:这次没人敢赶了。狗尿苔害怕霸槽说出上次是他通报要赶他的消息,而让村里人知道了,忙岔话:你喝水!霸槽说:这怕啥呀,让支书磨子他们来赶么,怕他们如今没这个胆儿了!朱大柜呢,朱大柜没来?狗尿苔看看人群,说:没见支书人。霸槽说:你去把他叫来,就说张德章游斗到古炉村了,他能不见见老上级?!狗尿苔不想去,霸槽把头上的军帽摘下来,扣在了狗尿苔头上。狗尿苔说:给我啦?霸槽说:帽子去就代表我去了!狗尿苔又说:给我啦?霸槽说:给你戴一晌午!
能戴一晌午也行,狗尿苔就去叫支书。他在半路上重新把军帽戴好,军帽是太大了,他跑着跑着帽檐就转到了脑后,但他非常非常地兴奋,路上没有镜子,连一潭水也没有,无法看见自己戴了军帽的样子。他家的燕子去莲莱池那儿吃小虫子,吃饱了回来在土根家院墙头上歇息,他看见了说:看我是谁?看我是谁?燕子猛地没认出他,歪了头在肚子上擦嘴。他说:戴了军帽你就认不得啦?!燕子立即欢叫着在他头上飞,他就和燕子一个在空中一个在地上往支书家去。
在支书家,支书在水盆里拧着毛巾擦身子,问狗尿苔抬长案桌时没在路上碰吧,摆灵堂的桌子还不够?狗尿苔说长案桌子没有碰,摆灵堂的桌子可能是够了,他来是霸槽让来的,来传个话。支书说:你又黏上霸槽了?狗尿苔说:不是我黏上他,是他要黏我。支书说:哦,是不是?狗尿苔说:是呀是呀。支书说:是你个头!狗尿苔不吭声了。支书把毛巾扔到了柜盖上,说:传啥话?他有啥话让你传?狗尿苔就把霸槽的话说了一遍。狗尿苔说话的时候,他并没看支书的脸,因为他一低头,盆子的水里有了他戴着军帽的影儿。从来不戴帽子的光头,戴了帽子,而且戴的是军帽,狗尿苔就睁大了眼睛,或者故意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或者噘嘴皱着鼻子,他觉得水中的他并不那么难看呀!支书的老婆进来端水盆,听了狗尿苔的话,看见支书一下子坐在椅子上,脸像土布袋摔过一样颜色灰暗,她就急了,把狗尿苔从水盆前拉过来,问霸槽为啥就回来了,回来带了多少人,回来要于啥,那张书记是如何被戴着纸糊的帽子和挂着牌子,现在山门前要开着什么会?问的是那样仔细,简直有些哕嗦,而且问过了一遍还要问一遍。狗尿苔说:你给我寻个针。支书的老婆说:要针干啥?狗尿苔说:这帽子太大,我折一下用针别住。狗尿苔希望支书和支书的老婆能注意到他的军帽,但他们没有说帽子,一句说帽子的话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