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

作者:贾平凹



    善人装做没看见守灯的动作,也没听摆子和守灯说话,草帽越戴越热,就把草帽卸了,光头立在日头底下。立柱披了褂子过来,手在腰里搓,说:你晒汗哩?善人说:晒汗哩。立柱说:这人是啥变的吗,啥都能晒干就是汗晒不干,啥都能搓净就是身上垢甲越搓越多!自己也笑起来,弯腰把守灯的烟匣子拿起来抓烟末。守灯回头看了,没让立柱抓,把烟匣子夺过来揣到了怀里。立柱说:不就是些烟末么?守灯说:是些烟末,但烟末是我的。立柱就火了,骂道:咦,是你的,你还有啥,你家不是有前院腰院后院吗,不是有上百亩水田旱地吗?守灯说:我就有这些烟末呀!冬生就过来说:没意思,不就是为一把烟末吗,立柱你就恁稀罕一把烟末?守灯你那一把烟末是金子银子啦?立柱不满地支吾着,守灯却突然把他的烟匣子摔了,烟末一地,他往上面踢土,踢了土再踩,踩得土成了烟。守灯发开神经了,大家被土烟呛着,都没再说话。善人又把草帽戴在头上,扭着脖子朝山顶的住屋看去,白皮松一会儿枝叶茂盛了,那是栖着的无数的鸟,一会儿所有的叶子又都没有,只剩下几股子枯枝。云一片一片往山神庙上落,像是丢手帕。

    摆子吃罢了烟,烟锅在鞋底上(口邦)(口邦)(口邦)地敲,敲过了,烟锅别在了裤腰上,一声不吭地起身往山下走。冬生跟着,立柱跟着,守灯最后也跟着了,善人没有动。冬生回头说:你不去敬窑神?立柱却说:真去敬神呀?那里成公房了,啥都砸了。冬生说:庙不是了,神还在么。善人便也跟着了。

    窑神庙的大门开着,前楹两边高耸的八字式博缝砖雕已经砸烂,五人先到大门里东厢房边的小祠堂里磕头作揖,又到西厢房边的小祠堂里磕头作揖,再到后面的殿里,殿门锁着,就在台阶上齐齐跪下,摆子嘴里念叨着,咚地磕个响头,所有人都磕个响头。三个响头磕过,摆子趴在门缝往里看,但看不清,侧了脸还看,还是看不清,给冬生说:你记不记得以前庙里的神像?冬生说:记得。冬生记得十年前东祠堂里塑着土神和山神,西祠堂里供着牛王和马王。供土地和山神是因为冶陶要取土于山,供牛马王是因为以前货物运输要赖于牛马畜力。而大殿里也是稳坐着冕旒龙衮的主神,是陶于河滨的虞舜,东厢是司火的太上老君,西厢是古炉村造碗第一人的夜公。但这些雕像当年支书领着人就毁了。摆子说:事情怪得很,谁要当村干部,都砸窑神庙,当年支书砸,现在霸槽又砸。冬生说:霸槽哪儿就是村干部了?摆子说:你瞧他那架式,还不是谋着当村干部哩。冬生说:谁再砸,咋没一个人说这窑不烧啦?!谁当村干部还不是少不了你摆子!摆子说:你记不记得虞舜腰后有条铁链子?冬生说:这我不记得。摆子说:是有一条铁链子,上辈人传说窑神曾化作一条白色大蛇游出庙门,朝西边巷坡跑出了数十步,被看庙的人抱住了。善人说:我就看过庙呀。摆子说:你只是在庙里住过。善人说:嘿嘿,我命里也该是烧窑的把式。摆子瞪了善人一眼,但他没瞪住善人,说:看庙的人抱住了窑神,又把窑神请回了庙里,村人害怕走了自己衣食父母的窑神,就用铁链子拴住了神像。守灯说:你是说,你现在是古炉村的窑神了,谁也把你不敢怎么样?摆子说:古炉村现在还靠啥呀,还不是向窑上讨钱花哩?好好跟我干着吧,像你们这号人,没了窑场哪还有活法!守灯噢噢着,却走到院门外,他给善人丢个眼儿,善人也跟出来。守灯说:他还真把他当神了!摆子在院子似乎听见,说:你说啥,你狗日的不就是有些文化么,你以为有文墨就能当把式了?你就是能当把式谁又让你当把式?真个是阶级敌人!

    但是,摆子压根没有想到,在窑火点了后,进入大火的升温加快,窑中巷的药季子由前往后一个个倒了下去,就要罢火钩窑了,霸槽领着人来把窑封了。

    榔头队把已经卖出的那三间老公房封了,理由是那次出售有猫腻,是村干部以公化私的结果,具体怎么解决,先封起来再进一步调查落实。又查起多年来卖瓷货的账,瓷货是村里唯一能赚钱的来路,每年卖出多少,账目没有公开过,里边有没有贪污,而又是谁在贪污。封了原先绷的公房,又要查瓷货账目,这都牵涉到了古炉村所有人的利益,多年来许多人有疑猜和意见却没敢说出口。霸槽这么干了,比他领人砸屋脊砸石狮子砸山门让人好感,暗地里又庆幸又担心。庆幸的是狗日的霸槽翅膀硬了,敢寻支书的不是了,又担心当了十多年支书的朱大柜能容忍霸槽这样干吗?他们在晚上关了门就一簇一伙议论着,白天里装着无事,在巷道里相互遇到了,说:村里没啥事吧?——有啥事哩?——没事了就好。试探和挑逗,都什么也不说,却拿眼盯着支书家的院子。

    支书家的院门在开着,门槛上卧着那只公鸡,一群母鸡在门道底觅着了一条蚯蚓,便有两只鸡各叼着蚯蚓的一头拉扯,扯成着一条线。

    几天来谁也没有去过支书家,连从院门前经过的也没有。得称从泉里担了水必须路过支书家门口才能到他家,他却要绕一条小巷,正要绕进小巷,听见一声咳嗽,抬头看到支书家院门口有一股小风旋着,像是在跳舞,支书就从院门里出来了,出来了看那小旋风,小旋风就没有了。得称急忙忙钻进小巷,水泼泼泄泄洒了一路。

    三天前,支书的儿子再一次从洛镇回来,没有带他未婚的妻子,在家住了三天,三天里支书也没出门,现在儿子又推着自行车轧轧地在巷道里响着走了,支书出了门却去了霸槽家。支书是主动地告诉了霸槽,原来的公房封了他没意见,如果革命群众对卖公房有质疑,他可以不买了。他同时带去了瓷货的账本,说:这些账本我全拿来了,卖了多少,一笔一笔都在上边写着,我愿意接受审查。我当支书十多年了,群众有理由怀疑,我绝不抵触,有问题查出来我改正,没问题我今后工作上加勉么!

    霸槽在接收了公房钥匙和一大堆账本后,就坐在他家的桌子前写什么,并没有像上一次还口口声声叫着支书,甚至连说一句你坐下的话都没有。支书就站在那里,看着霸槽写东西。霸槽写满了半页纸,抬起头,却说:你还有事?支书说:没事啦。霸槽说:那你走吧。给了他一沓传单。支书转身走到门口了,回头又问毛主席的语录本能不能也给他一本?霸槽说可以呀,给了他一本。支书去的时候因为汗出得多,把披着的褂子挂在了门环上,走时竟然忘了取,还是霸槽说:你把褂子披上。支书哦哦地来取褂子,迷糊坐在院里的捶布石上搓脚指头缝里的泥,迷糊只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都没说。

    支书一走,霸槽出来在台阶上伸懒腰,迷糊说:他出门的时候,没有撩那苹果树枝股子,他以前是高个子,咋低了?霸槽说:是不是?迷糊说:他就是低了。他是把卖瓷货的账本拿来啦?你让他把账本拿来他就拿来啦?!霸槽说:我没让他拿他就拿来了。迷糊看着霸槽,说:你能行的很么,霸槽!霸槽说:能行还在……突然要打喷嚏,又打不出来,脸上的五官全挪了位。迷糊说:看太阳,看太阳了就打出来了!霸槽仰头看太阳,太阳像个刺猬在半空里,啊嗤,喷嚏打出来了,唾沫溅了迷糊一脸,迷糊同时听到了霸槽又说了两个字: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