榔头队从窑神庙前的小路上往半山腰去,路面上的土疙瘩绊了脚,榔头竖抡起就砸碎了,一边靠着的坡塄上野枣棘牵扯了衣服,榔头横抡起就砸歪了。榔头在不停地抡,白皮松上的白嘴红尾鸟不敢动,半山柿树上的老鸦却一齐惊飞,在空中像甩着一块肮脏的黑袄。迷糊说:有个野兔就好。果然从草窝伸出个兔头来,迷糊一榔头砸过去,榔头齐根竟然断了,野兔没命地向山上跑。野兔朝山上跑,它的前腿短后腿长,跑得谁也撵不上,如果是朝山下跑,那就一个跟头栽着一个跟头了。迷糊还埋怨着前边的人没把野兔往山下拦,前边的人大声骂迷糊,你那是啥榔头,唼,啥榔头?!迷糊提着榔头把从队后跑到队前,表示着没有榔头还有棍,‘棍就在路上打得叭叭响。
因为天早,窑场上还没有更多人,守灯和立柱正坐在窑口外看着火势,榔头队的人已经到了和泥池边,迷糊挥着一根棍在砸那一堆捞出来的泥,泥是软的,棍砸下去像砸在棉花包上,泥片子却溅了自己一脸。立柱立即站起来,说:干啥哩?!迷糊说:看着!又一棍砸在一磊碗坯上,碗坯磊倒了一角,过了一会儿,唏哩哗啦就全倒了。
霸槽声音不高,霸槽在说:守灯呢,让守灯过来!
守灯就走过来,把烟锅子从嘴上取下,又抬起脚,烟锅子在鞋底上搕,说:这坯磊子不是四旧吧。
霸槽说:嚇呀,口气和以前不一样了么!坯磊子不是四旧.你是啥?
守灯说:我成分高。
霸槽突然横眉豁眼,厉声叫道:成分高你还跳得这么高,反攻倒算呀,伺机翻天呀?!揪出来,把阶级敌人给我揪出来!
迷糊和秃子金就冲过去了,两人各扭了守灯的胳膊,往上提着,又按住了头,噔噔噔跑了过来,守灯就倒在了地上。又被命令着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守灯恢复了往常的形状,低眉耷眼,猥琐不堪。立柱已经吓木了,霸槽向他勾指头,他乖乖过来,说:霸槽,我可都是贫农!霸槽说:是贫农,贫农在这儿干啥呢?立柱说:烧窑哩。霸槽说:给谁烧窑哩,给古炉村烧窑哩?!立柱说:霸槽,这事你要问天布……。霸槽说:我就问你!窑是古炉村的窑,不是姓朱的窑,生产队的地谁要去种就种啦?生产队的牛谁要拉去推磨就拉去推磨啦?立柱说:你说烧不成?烧不成我可以走人么。却叫起来了冬生:冬生——,你狗日的不出来,你屙井绳哩?!
冬生在霸槽训斥守灯的时候,趁机到后窑洞旁的厕所里装着要屙屎,只说榔头队是来寻守灯的不是的,带走了守灯就没事了,却听到立柱叫他,他提着裤子就从厕所后坡地里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喊:砸窑了,又砸窑了!
秃子金说:谁砸窑来?就跑去撵,冬生从一个土塄上跳下去,秃子金在土塄上没收住脚,差一点也掉下去,他抱住了一棵树,看着冬生翻起身又往下跑,拾了个土疙瘩打下去,没打着。秃子金骂道:你狗日的说砸窑哩,咱就砸哩!反过身拿了榔头就向一个运坯的轱辘车砸去,轱辘车被砸着了,但没有散,车子倒往前跑,跑到窑门口,又反弹过来,把他撞倒了。迷糊就喊:砸,砸!用脚踢倒了一磊匣坯,竟拿起地上一把镢去砸烧着的窑的门墙。没砸开,又砸,老诚拉住了镢把,说:你不想活啦,那门墙一倒,火喷出来烧死你!老诚是铲了土往火膛里扔,窑火还是红的,迷糊在骂:烧他妈的×哩,没咱的份儿谁也甭想烧!老诚说:是没咱的份儿,可这是姓朱每户凑份子烧的窑,真的坏了一窑货,人家不跟你拼命啊!迷糊说:拼就拼,我怕啥哩?!老诚说:你是不怕,可我们还有老婆娃哩!老诚把镢头夺了。
老诚和迷糊在窑门墙前拉扯着,另一拨人钻进了供住宿的窑洞里。窑洞里支着一口锅灶,灶边是几个盆子,盆子里没有吃的,做过了包谷糁糊汤的锅还没洗,碗和筷子用水泡着。几张席排着铺过去,每张席头一块砖头,砖头边连烟匣子也没有,只有一个旱烟袋,行运把旱烟袋拿了,看着窑角还有一堆窑灰,说:是不是用这灰治疥疮的?抓了一把先在自己裆里抹起来。原本大家都忘记了身上的痒,经他一说,疥疮又都在身上痒,就又都来抓窑灰,在胳膊上抹,腿上抹。后来干脆脱了衣服,浑身上下全抹起来,一时窑洞里灰蒙蒙的,呛得一片咳嗽。
霸槽站在窑场中,喊着把榔头队的旗子插到窑顶去,当旗子在风里欢实地闪动,他倒有些后悔来时没有把锣鼓家伙带上。歪起头来看守灯,还给守灯笑着了。守灯不敢看霸槽的笑,把头低下了。
霸槽说:你知道我这会想什么来了?
守灯说:我不能说。
霸槽说:我叫你说,你说!
守灯说:这一下把红大刀日到沟里了。
霸槽说:你狗日的真是坏人,想啥都是坏的,我想起了毛主席的诗了。
守灯说:哦?
霸槽说: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跟后从窑洞里跑出来,同时跑出来还有三个人,他们受不了灰呛,在窑洞外抹灰,跟后就拿了一把灰过来让霸槽也抹。霸槽正在兴头,生气地说:在这儿抹啥哩,要抹带上回去抹!跟后热脸碰个冷屁股,转身走时,守灯用一种很异样的目光看他,他就火了,说:看啥哩,再看把你眼珠子抠了!
守灯说:我没看,我听毛主席诗哩。
跟后说:你说毛主席死哩?你敢咒毛主席死?!
守灯说:是诗,不是死。
霸槽说:你不懂,去吧,去。
霸槽还要给守灯说什么,突然没了兴趣,因为腿上登地痒了一下,立即浑身都痒了,像无数的苍蝇爬过,像一群虫子在啃,像火燎,像锥子在锥,他就燥起来大声对着窑洞吼:把衣服穿好!难看不难看呀?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