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

作者:贾平凹



    狗尿苔是很晚才回到家的,婆一见他脸肿得还像个木瓜,当下就哭了。狗尿苔见婆没有骂他,又哭得伤心,他就给婆说了他和善人怎样制止了一场械斗,他问婆:是让打出人命来呢还是让我肿个脸?婆就不哭了,把狗尿苔搂在怀里。狗尿苔说:你不要搂我,我脸上有鼻涕哩。婆说她不嫌有鼻涕,端了灯细细地看他脸,倒埋怨善人只管给孙子脸上抹鼻涕哩,咋就不把脸上的蜂刺取下来。狗尿苔说:你能看到蜂刺?婆说:咋看不到?就让狗尿苔躺在她怀里,照着灯在脸上捏蜂刺,捏下一个,放在狗尿苔手心,又捏下一个放在狗尿苔手心,竟捏下二十三个来。捏净了蜂刺,又涂抹了一层鼻涕,婆孙俩才上炕去睡,而就在狗尿苔脱下衣裤,衣裤里还掉下来四个蜂,都被压成了扁的。

    这一夜狗尿苔并没有睡好,天明也不贪懒觉就起来了,又要出院门。婆说:今日不准出去!狗尿苔说:不知眼睛清亮了没,我去看看南山上的云。婆说:你看我。狗尿苔说:你离得近,当然能看清。婆说:你就给我耍花招呀!去把柴草屋绳拿来。狗尿苔以为婆在院子里拴绳晾被褥呀,去柴草屋取了绳,出来说:水皮昨天啥时走的?婆说:半后晌就走了。狗尿苔说:咋不让天布他们抓了他去?!婆瞪了一眼,让狗尿苔把绳一头系在树上,一头拴在他自己腰里。狗尿苔说:拴在我腰里?婆说:我去切红薯片子晒呀,不拴住你,你又跑呀?!狗尿苔只好把自己拴住了。婆一去厨房里切红薯片子,狗尿苔就出了院子,绳子还长,他可以走到巷道的那个厕所边,八成家的狗在厕所里吃屎,狗尿苔就给狗招手,狗跑了来,他说:你当一回我!狗说:汪汪汪汪?汪!狗尿苔说:你不?这可是你说的?!狗低了眉眼,却摇起尾巴来,但它的尾巴断了,二指长的尾巴根在动。狗尿苔就把腰里的绳解下来拴在狗腰里,他叮咛了狗:不要进院去,也不许叫唤!

    狗尿苔顺着巷道走,巷道里并没什么动静,而跟后的媳妇在打儿子,让儿子头顶了夜里尿湿了的褥子在门口晒太阳。狗尿苔走过去就把尿褥子从他的干儿子的头拉下来扔了,回头却见灶火从横巷口出来,灶火的伤已经好了,完整的左手和少了中指食指的右手在拍得呱呱地响。狗尿苔说:你叫我吗?灶火说:没叫你,手痒很!狗尿苔说:交裆里不痒了手痒?灶火说:这手想打砸抢哩!狗尿苔愣了一下,说:还打砸抢谁呀?灶火说:还没想好哩!狗尿苔看见跟后的媳妇从屋里往出走,正要嚎嚎儿子怎么把尿褥子不在头上顶了,听了灶火的话,掉头又退回屋去。狗尿苔也不再和灶火说话,拉了干儿子就匆匆去了他家。

    已经是饭时,红大刀的人轮流着在路口把守,严阵以待,轮流过了的或还没轮流到的都端了碗一边在巷道走着一边吃,却再没在树下聚堆儿,而榔头队的家里人全都四门不出。天布就在巷道里走,他的牛皮帮子鞋咯吱咯吱响,走到某个榔头队人的房子前了,脚步没有停,走到某个榔头队人的房子前了,站下来往房子上端详,立即在什么地方,有无数的眼睛就惊恐了,叽叽啾啾着红大刀还真要打砸抢吗,那么会打砸抢到谁家呢?果然,红大刀开始检查昨天夜里还有谁从窑场偷跑回来的,去一家了,一家就吵闹声传出来。还没检查到的榔头队人家便顾不得了他们的丈夫或儿子在窑场上一天一夜是咋吃的咋睡的,而担心起家里的安全,就把院门关了,又加上粗木横杠,开始把家里好东西往地窖里藏。老诚的妈端着碗,吃着吃着,隔壁院子里就响动了,有人在恶声败气地说:得称回来过没?得称妈说:得称没回来,你查么,查么。又叫开了:得称,得称,你死到哪儿去了,你害家里人!老诚的妈咳嗽病就犯了,越是紧张越咳嗽得急,气都快上不来了。但她家的门很快也被敲响,,老诚的媳妇取了粗木横杠,开了门,门外一伙人,说:老诚回来啦?!老诚的媳妇说:没回来。问:没回来你把门上了横杠?说:怕来检查么。问:没回来怕啥检查?人呢?说:谁?问:还能是谁?说:他真的没回来!进了门四处看,猪圈鸡棚都看了,没个老诚,而台阶上坐着的老诚的妈,人咳嗽得身子缩成一团。进来的人说:走吧走吧,那是胆小鬼,他敢回来?!

    狗尿苔把干儿子叫到家里给了饭吃。饭是包谷面搅团,狗尿苔坐在那里一眼眼看着干儿子把一大碗吃完了,他说:够了没?干儿子说:够了。他说:我估量你碎(骨泉)够了!干儿子拿眼看着他,却说:你嫌我吃得多?狗尿苔心想他的话伤了干儿子,就笑着说:你比我心思还多?我问你,想干大了没?干儿子说:想来。狗尿苔说:哪儿想?干儿子说:嘴上想。狗尿苔说:你就知道吃!说,心想。干儿子说:心想来。狗尿苔说:这就对了,我给你说,晚上睡觉要睡灵些,别再尿炕,如果梦里你到处寻不到地方尿,那就是要尿炕呀,赶紧醒来!婆在上屋里听着了,就笑了,说:你只要能睡灵些不尿炕就好了。狗尿苔说:婆,婆!不让婆揭短。又给干儿子说:你妈是个母老虎,再打你了,你就过来。上房门框上的燕子呢呢喃喃叫了几声。狗尿苔说:要不要燕子?干儿子说:要。狗尿苔嘴一皱,发出曜踓响声,燕子就从巢里飞下来,停在狗尿苔的手上,但是,它在手上放了一根羽毛却又飞了,在院子上空旋转,不停地叫。狗尿苔听得出来是燕子说它要走呀,天冷了,要去南方呀。狗尿苔说:天冷了你可以住到屋里么。燕子说:屋里也冷。狗尿苔说:那你还回来吗?燕子说:回来呀。狗尿苔说:回来还能认住我和我家吗?或许你回来我家就不是黑五类了,我也个子长高了。燕子说:我能认得。狗尿苔的心里酸酸的,给婆说:婆,燕子要走呀。婆说:天冷了,这些天我一直觉得它该早走呀,可它还呆着。狗尿苔叹了一口气,对燕子说:你走吧,你走。燕子却不走,站在了捶布石上只是叫。狗尿苔走过去把燕子提了放在手上,说:我不难过,我送你。端了燕子出了院门口。巷道里太窄,他嫌燕子飞起来撞了房子或者树,就走到了巷口,双手一扬,燕子飞起来了却又落在榆树上还对着狗尿苔叫。狗尿苔说:走,走,你不走我恼呀!燕子直戳戳飞起来,突然一斜,闪过树梢不见了。

    一伙人夸嚓夸嚓往过跑,没有看清领头的是谁,而跑过去了,后边是来回骑着狗。来回并不是骑着狗,是她家的狗要撵跑过去的人群,来回不让撵,她用双腿夹住了狗,狗的尾巴就在来回的屁股上扫来扫去。

    狗尿苔说:又去查谁家了7

    来回说:查杏开哩。

    狗尿苔说:查杏开?查谁不行,去查杏开?!

    来回说:杏开的门开了,炕下放着四双鞋,一双是花鞋,一双是军用鞋,一双是兔儿鞋,一双还是兔儿鞋。

    狗尿苔说:说的啥?你疯啦?

    来回说:你才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