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炉

作者:贾平凹



    他过去把婆拉回上房里,婆的衣服却湿了,又冻了冰,一走动就咔啦咔啦响。他说:婆,那真是善人的心。婆说:婆信哩。狗尿苔又流眼泪,说着山神庙烧成的惨景,婆说:也好,也好,干干净净地死了也好。婆孙俩把善人的心放在了柜盖上。婆说:善人没儿没女的,死了也没人给烧些纸,你去把婆剪的纸花儿都拿来,就权当给善人烧些纸了。狗尿苔又进了卧屋,把那一沓一沓纸花儿拿出来,婆孙俩就在那儿烧起来。纸花儿一着火就都卷,一堆纸花儿全燃了像开了无数的花,那些剪成的飞鸟,蝴蝶,燕子,蜻蜓后来飞起了纸灰,无声地往上飘,直飘到屋梁上,又缓缓地落下来,而那些剪成的动物,有牛,有狗,有鸡,有猪,有猫,燃起来就又全在动,好像它们全活了,就在火焰里奔跑跳蹦。

    狗尿苔说:婆,昨晚上我听到唱戏了,可能那个时候山神庙就着火了。

    婆说:哦。那就是天乐吧。

    狗尿苔说:天乐?

    婆说:善人要走了,天上给他响乐哩。

    狗尿苔默默地看着婆,他突然记起了什么,问:灶火走了?

    婆说:没走,人在咱红薯窖里。

    狗尿苔说:你怎么让他在红薯窖里?

    婆没有回答,又把一沓纸花儿燃了,说:今日你再不要出去。

    狗尿苔再没有出去。在婆去了杏开家后,他作想着灶火平日对婆待理不理的,对杏开更是恶言相加,这会儿寻到了婆,还要让婆去找杏开,也太那个了吧。他就坐在厨房门口,院门外有人经过或有人来敲门喊叫着婆要借线拐子呀纺线车子呀,便一声不吭,等敲门的人离开了,却对着红薯窖的那个木板盖子咬牙,唾唾沫,低声地骂:闷死了你!

    灶火在红薯窖里呆了半天,听到院子里鸡在呜叫,就掀开了窖盖。一只年嫩的公鸡突然嘎嘎叫着绕起一只母鸡转,它的一只翅膀却几乎扑拉着地了,殷勤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母鸡的脸就红了,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卧下了,公鸡立即扑了上去,两个尾巴就那么迅速地左右摆开,只一挨,就分开了。狗尿苔还没看清怎么回事,母鸡就站起来抖身子,抖得很厉害,似乎要把羽毛全抖落掉,然后嘟嘟囔囔埋怨,而公鸡却扯长了脖子在叫。狗尿苔手一挥,把公鸡撵跑了。灶火说:把他的,小的给老的踏蛋哩!狗尿苔回头看见灶火的脑袋从窖洞里露出来,说:你要出来吗?灶火说:你家里是啥窖呀,鸡窝大个洞!狗尿苔说:你嫌不舒服了你回去。灶火说:你说啥,你再说一遍?让你到院门口防备着人哩,你在这儿看鸡踏蛋?!狗尿苔不言喘了,看着灶火,灶火满头满脸的土,像土老鼠,说:没事么。灶火说:天还没黑?狗尿苔说:太阳要能有个尾巴,我给你拽下来。灶火说:花嘴呀你!你婆咋还没回来?狗尿苔说:没回来。灶火说:你去看看,如果她杏开这次不配合,你告诉她,就说我说的,将来红大刀要回来了,她是死是活我可说不准。狗尿苔说:这话你给她说去!灶火说:我就要叫你去说!狗尿苔说:你就会欺负我,她杏开可是贫农,你就不怕她揭发你藏在我家?灶火说:这她不敢,就像你和你婆不敢不让我藏在你家一样!这让狗尿苔来了气,说:你要这么说话,我就出去给榔头队说去!灶火说:行呀,你就去说你和我还把磨子送了出去哩!狗尿苔感觉自己是一条蛇,被灶火掐住了七寸,并把蛇身子捋了一遍,节节骨骨都碎了,软沓沓地像垂着一条草绳。灶火的手在窖旁的水桶里抓水瓢,咕咕嘟嘟喝水,一边喝一边哼哼地笑,狗尿苔这阵儿盼望榔头队的人来,来了就把灶火抓了去!真是巧,刚这么想,院门真的就响了。灶火立即连人带瓢都缩进洞去,低声说:把盖子盖好,放上笸篮,放上笸篮!狗尿苔却也是紧张地盖好了窖盖,又在窖盖上放上了笸篮。但是,是婆进来了。

    婆进了院子就把院门关了,一扑沓坐在捶布石上,像瘫了一堆泥。

    狗尿苔看婆的脸,他要从婆的脸上看婆是高兴着还是愁苦了,婆的脸色煞白,这么冷的天,额颅上都渗着一层汗。婆说:我心咋这慌的,你来摸摸,心要蹦出来呀!狗尿苔近去摸婆的心口,怦怦地跳,里边像是有兔子。说:婆你咋啦?婆却说:你看箱子里还有几颗鸡蛋?狗尿苔进了上房里,一会儿出来,说:还有五颗,我给你煮两颗荷包蛋。婆说:你把鸡蛋藏好,等今日鸡再下一颗了晚上去开合那儿换些红糖。都到啥时候了,屋里咋能没一捏捏红糖呀!狗尿苔说:我不吃糖,能换些盐就行了。婆说:谁说你呀?狗尿苔说:那说谁的?婆说:杏开么,唉,没妈的娃没人照管么。狗尿苔说:又给她呀?!婆却不说了,用嘴努努厨房,狗尿苔也点了点头,却向厨房那儿呸了一口,婆瞪了他一眼,说:你也不生一盆火去,嘴脸乌青的要给我冻出病呀!狗尿苔就在柴草房里寻干包谷棒信子,在火盆上搭个塔形,然后从墙上取火绳先点着,再要燃干包谷棒信子。就在取火绳时,他才觉得已经很久很久没带火绳出门了,也再没人喊着他:狗尿苔,拿火来!他先是点着火绳,再拿一把麦草搭在火绳头上吹,啉,一口就把火吹出焰了,但焰又灭了,再吹出焰,焰还是灭了,这才是怪了,而烟雾腾起来,呛得他连声咳嗽。婆在厨房门口喊:你熏獾哩?!把火盆拿出来点!狗尿苔把火盆端到院子,婆却和灶火在厨房里叽叽咕咕说话。

    婆说:唉,杏开一见我就给我哭哩,肚子都那么大了,霸槽却再没去看她。这是啥事情吗,也不问一下这娃娃咋生呀,生下来大人吃啥呀喝啥呀谁来伺候呀!灶火说:日娃不管娃,她现在才知道那是个啥人了吧。婆闷了一会儿,说:现在不说那话了。灶火说:不说啦,生个孽障那是她的事,她同意去不?婆说:我给她说了,她说她和霸槽正致气哩,霸槽不来看她,她也不去找他,他就是不稀罕我了,他总得管他的娃吧。灶火说:他是要受活哩哪里是要娃呢。婆就不吭气了,灶火说:她不愿意去?婆说:不愿意。灶火说:这不是她愿意不愿意的事!婆说:我也说了这是灶火让你去的,她说,他灶火现在知道寻我了,他灶火咋不来给我说?灶火说:让我去?让我去就不是好话了!婆说:我也说了,对天布灶火再有意见,救人要紧呀,政训班关了那么多人,有今没明的,他们都有父母妻小,你能忍心看着他们就死在窑神庙?再说,你这一救人,他天布灶火还能另眼看你?灶火说:她咋说的,还是不同意?婆说:她最后同意了,只是担心她一闹,如果政训班的人一跑走,霸槽肯定以为她是伙同你们一块干的事。灶火说:只让她去和霸槽闹么,有了个县联指的女的,她去闹是正常事么。婆说:我是问她,你心里还有没有霸槽?她说:我恨他,可真没了他我又咋办呀?我说:你既然不舍下他,那就要闹哩,闹了才可能把他拉回来。她就同意了。灶火说:这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