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作者:黑色墨水瓶

从时令来看,十月已经可以算是深秋。到今日满打满算,谢四已做了一十二年的里正,打地里忙了一天回来,便和往日一样一叠声的要自家婆娘去端了热茶来喝。李氏应着进了里屋,又犹犹豫豫地探了个头出来:“当家的,今儿个老二家那二小子又来了一趟,问是土地庙里头那道士预备是怎么对付法,是赶了出村去,还是……”

谢二家次子幼年时多病,家里头得了个机缘,送他跟了一个师父,让他出家修行去。本来家中只当没这个儿子了,谁晓得约莫五年前,这二小子又从外头回来了,说是师父算得他命中机缘是在故里,打发他回来做事。五年来乡中谁家有事,看着谢四面子也多请他去做法事。本来照这般也还诸事安定,可今年七月七,不知打哪里又来了个年轻道士。这外来的道士看着不过二十左右年纪,生的眉目清秀,温柔平和。他还带了个童子,这孩子虽暗黄瘦弱了些,但是透着股子机灵劲儿,一双大眼黑白分明,嘴儿也甜得很。乡中一些姑娘爱慕那道士人才,又或者上了年纪的心疼那童子小小年纪离了父母,渐渐多去请他做法事,居然把那谢家侄儿丢到脑后去了。

谢四想了这一茬,便道:“有甚么好处置的?什么叫对付?既是乡里人愿意请人家办事,自然是人家有本事;那道士我也见过的,说话像个读书人样子,性子温吞的很,不是会闹事的,平日里做法事也多是分文不取。他不闹事不为害的,我平白赶人家出去作甚?要是今年天冷,他带着的娃娃冻死在外头了,这业障算我的,算二小子的?”

李氏倒了茶出来,讪讪地说:“我不过一提。明儿个你回二小子时候,可别怪罪我不说。”

“我倒是要怪罪二小子哩。还修仙,我看这仙修的,越发是人都不如了。”

李氏别了脸不说话。夫妻俩闷闷地把晚饭吃了,谢四抓了烟斗,在家里看了会李氏的臭脸,自己心里不得劲,便抓了烟斗出去散步消食。或许是晚饭前的争辩下意识作祟,谢四这一走,不自觉之间就到了土地庙门口。

谢家村的土地庙建在村口通往田地的路上,庙顶是破的,庙门也破了半扇,最后还是道士身边那个瘦弱的小童背了柴刀上山,吭吭哧哧花了几天工夫好歹背了捆柴,权当是挡风的门板用了。离那一间屋还有些距离,谢四就看见那个童子歪在门口打盹,灰头土脸的,头发脏乱好似莲蓬,衣服倒还算齐整,也只不过是干净的半旧麻布料子。

“也是可怜。不知道是哪家父母作孽,把个六七岁孩儿典当了做道童。”

谢四一面想,一面上去把那孩子唤醒。小道童难得偷闲躲懒,冷不防被人碰了一下,惊得一下子窜了起来,一双眼睛瞪的老大。待看清是谢四后,他才放下心来,陪着笑揉了揉眼睛。谢四凝神看了看小道童那只手,只见肤色尚白,关节手掌处却满布细小伤痕,皮肤更是粗糙得不像个孩子,心下顿时生出三分怜爱,说话的语气也跟着缓和起来:“在这里住着可还习惯?”

“好得很。”孩子说道。“乡亲们极其友好心善,官绅三老也是德高望重之辈。凉暖在此谢过里正伯伯收留之恩。”

他一面说着,一面揖已经作了下来。谢四阻拦不及,也只能受了他这恭恭敬敬的一拜:“不敢当不敢当。”一面又问:“仙童道号是凉暖?……这倒像个俗家名字……”

“不瞒伯伯,这就是小子俗名。”童子笑道。“我其实未曾出家的,跟着君先生也是我舅舅委托,好歹有口饭吃。”

他四处瞅了瞅,见君冉似乎不在,便小声对谢四说:“乡里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了。伯伯,不是我拿乔,那渏水观道士真不一定比先生强。他虽说医术更好一些,却是真的有些神通。”

“我倒不知道他会医术。”谢四笑道。“这样倒好,我也不用烦心,我那侄子也不用一肚子酸水了:先让你那先生替村东家的六娘医了病,若是好了,就在我们乡里做个郎中,岂不是妙事?”

“什么妙事?”

他们议论的正主可巧被那树挡着,直到转过了弯才现出身形,正巧听见谢四的最后一句话。他今日未穿道袍,反而着了一身读书人穿的宽袍大袖,外头罩的一件竹青色大氅下摆用暗线绣了稀疏几点竹子纹样,一发衬得人文雅干净。谢四被他惊得一呆,再回身一瞧,种了一辈子庄稼的脑袋自然不能想出皎然如明月之类的形容,但也觉得他这个打扮再合适不过。君冉行到近前,默然立了半晌,这才和谢四见了礼,又打袖子里变戏法一样摸出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来:“去的晚了,只得两个素包子。”

“素的好,油腻腻的多吃不好。”凉暖笑嘻嘻地接过来:“多谢先生。伯伯,我吃了饭再来陪您说话儿。”

谢四对孩童向来宽容,更何况对于凉暖本就存了怜惜的心思,因此笑着挥挥手放他走了。君冉一直站在一旁笑,直到听见门响了一声方才说:“这孩子向来伶俐乖觉。”

“老汉要能有这么个机灵孙儿,倒是好事。”

君冉一愣神,又很快回转过来,依旧是施施然道:“只可惜这孩子还有个舅舅在京城,终究还是要往京城去的,不能久留于此。”

谢四和他又杂七杂八聊了些乡里见闻。凉暖吃完了东西,摇摇摆摆地从庙里出来到不远处引出来灌溉田地的溪流边净了手,又一蹦一跳地往这边过来,擦干了手便小跑着溜回君冉身后,一双含笑狡黠的杏眼乌溜溜地瞅着谢四。谢四此前不怎么和他两人来往,也只是听邻家人夸赞怜惜这个孩童,如今见了他和他说了话,这份爱怜居然比旁人更甚了几分。他蹲下身把这孩子唤出来,拉着他的手问:“今年几岁了?原是何处人氏?”

“今年九岁了,家里是京城的。”凉暖道。“未曾见过父母,只知道是舅舅把我带大。”

君冉伸手抚了抚他头顶。

“那怎么不去舅舅家?”

“父母尚在,长居于外家终究不妥。”凉暖回答。“舅舅养我这么大,我怎能让他因此落人话柄?”

说到这里,他的眉眼耷拉下去,脑袋也垂下来了:“偏偏我又病了,是个拖累。若不是先生救我,恐怕我还活不到这么大呢。”

谢四虽怜悯他小小年纪,但听他话里条理清楚,又天生体弱,料想是个不好养活的,就把收养凉暖的念头抛开了,转而问道:“听说你去了学堂。”

凉暖点点头:“先生说我应当多读些书,免得字也不认,怪丢面子的。”

当今圣朝最重读书人,君冉会这么说并不奇怪,谢四同样深以为然:“好是好,可这束脩……”

君冉便在一边笑道:“我是个存不住钱的,好在当年家中尚算富裕,因而还能典当一两件旧物。”

“说及此事……道长是何方人士?老汉心下纳罕已久,你这般容貌气度,倒像是个大家庭出来的郎君……”

“说了恐怕您不信。”君冉笑道。“我是吴郡人,祖上大都是读过书的,家里也有几分薄产。后来家里败落了,我便出来做这行混口饭吃。”

他说得坦然,如今家中败落便去当道士的也确实多,谢四听着便信以为真。凉暖一直仰着脑袋看君冉,听见他说自己是吴郡人,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转,噙着笑说:“听不出来先生的口音,倒像是纯正的官话。”

“我在家乡时日不久,吴语怕是忘得差不多了。”君冉说。“我现在只怕我们回京城时,你舅舅怪我让你学了一嘴的方言。”

凉暖闻言嘻嘻一笑,用手指拧着腰间的系带儿玩起来。谢四有的没得说了一些,看了看日头已经不早,顺手把那别在腰间的烟斗取下来,擒在手里和这两人道了别。君冉在庙门前站了一会,听见他脚步声渐渐消了音,这才合上那两扇破门,招招手叫凉暖进来:“我没来时里正同你说了什么?”

“问了在这里住的好不好,以及我的来历等事。”凉暖说。“都不是什么大事。只一件,谢伯伯想让先生你去看看六娘的病哩。”

君冉闻言蹙了蹙眉毛。他长得清秀文雅,却在一张清淡面目上画了双冷而正的丹凤眼,生生减了三分和气,若不是平日里见人带笑,也不像是好相与的模样。

“六娘怎么了?”

“初三就病倒了,昨天我下学回来还和你说呢。”凉暖嗔怪似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你应了?”

“我如何应?”凉暖小声嘀咕。“刚说了妙事你就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褪了外衣,爬到供桌后从包裹里翻出件半旧的月白袄子穿了,又把脖子上戴的一串镶金戴玉的璎珞掏出来捂了捂手。

“功课做了没有?”

“这不是刚刚得闲。”凉暖一边抱怨着,一边慢慢走到烛台边去,翻开了丢在那里的包裹。

谢氏家学里新近请了个先生来给村里童稚开蒙,听说功课不错,君冉便寻了个由头,给凉暖带了八钱银子把他也塞进了乡学。凉暖平日里野惯了,忽的给关进个屋子里读书练字少不得抱怨,偏偏那教书匠是个古板的老儒生,他越是不学不背,这先生就越是盯紧了他读背抄写,几次三番下来他居然也做得几小篇文章,除了内容偶有出格,文笔倒也清新秀丽,颇有灵气。

“日日讲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么就是礼啊天地啊。”他一边抄写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何来此多的条条框框!”

“日月草木,自有天地规则掌管。人生于世,亦须条文束之。”君冉本自出神,听他如此说却应道。他顿了顿,又轻声说:“不过什么天命归谁的说法的确是唬人的,文章自然不能写此类言论,不过心下要记着。”

“先生怎么想道义?”

“无甚想法。若是寻常人说的什么礼义廉耻之类,那道义便在人心,而非常理。换言之,无事时听听尚可,若出了事,便不想循也罢了。”

凉暖抓着笔出了好半天神,叹道:“若是这样做文章,恐怕那私塾先生又要骂了。”

“所以我不教你。”君冉说。“省了又多个大逆不道之人。”

他自己一行说一行笑,显然根本不把这事放在心上。

凉暖拧着眉毛说:“先生莫要唤我十二娘了。若被外人知道我是女孩儿,可有一番说道。”

“唉,其实也无妨;就说我是你父母旧识,带你来乡下避祸的,因为自己无所出,就把你充做男孩儿教养。”

凉暖一听,两条小眉毛几乎拧成疙瘩,又蓦地松开,喜色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那我岂不是可以不要去学堂?……”

“你若是不去学堂,就由我来考校功课。你且先做你的课业,我出去有事,晚些时候回来。”

“……哦。”

谢四还真就把凉暖的话放在了心上。第二日天边刚泛白,他就带着六娘的爹娘来土地庙请君冉过去诊病了。那六娘其实也无甚大碍,君冉思忖了一会,口述了一个顺气的方子,叮嘱六娘父母过些时日再看。等凉暖下学回来,君冉便把她抓过去当了苦力,给了她些散碎银子叫她去集市买些药材。没有外人时凉暖最是乖巧,听话地拿了银钱出去。等她满手捧了东西回到土地庙,君冉却又不知去哪里忙活了。她在庙门前站了一会,不见有人回来,只好嘀嘀咕咕地把纸包放下,独自去给炉子生火。

“哎呀。”凉暖正被那干稻草升起的烟呛得咳嗽,身后一人笑眯眯地说:“我原以为是我那四叔诓我,没想到还真有个小孩儿。”

凉暖放下手里的小扇,眨巴着眼睛扭过头来。来人十五六岁年纪,生了张乡里不常见的干净面皮儿,身上穿的也是件素净的麻布道袍。

凉暖看他年轻,又是道士装扮,猜这就是谢家那个做道士的侄子,心知他是来找茬儿,先堆了一脸笑出来,边擦汗边道:“想来是沂水观的前辈了……且稍等,晚辈这就去拿蒲团来。”

她一边说,一边真就到土地供桌下拖出只干干净净的蒲团来。来人一愣,显然没想明白她如何从那么个小地方拖出只蒲团,但也还是别别扭扭地坐了,又听了她几句奉承,受了会她的殷勤。二小子自打修了仙之后也得了个道名叫停云,自认为自己高了凡人一层,但是多多少少还是凡人心性不改,乐得听人夸赞,凉暖又惯是个会察言观色的。等到他要找的正主打大门进来时,他不但没了火气,还被这小孩奉承地有些飘飘然起来了。

“是有客人来了?”

这一句话活像个开关,谢停云刚刚还挂着笑的脸瞬间拉了下来,转过身预备找茬,却见一年方及冠的年轻人含笑扶门而立,一双眼如流光碎玉,晶亮透澈,倒把那张清秀脸皮衬出了十分神采,更兼广袖流云、乌发如绸,越发显得人出尘如玉。

人或多或少都会对漂亮事物产生同情心。谢停云面对这么一张好皮相一时哑了火,但想起沂水观零落的香火,一点儿温存的柔善心思又被扑得半点不剩:“想来这就是土地庙的道友了?敢问道友法号?”

“不敢当。道号也是没有的,毕竟只是半路出家,未曾得了师承。”青年恭谨答。“在下姓君,单名一个字冉。仙师只需唤我俗名便可。”

这师徒俩倒是一个赛一个的乖觉。

“那你如何敢应承乡里法事?”

“虽是半路出家,东西多多少少也学了一些。”君冉招招手:“十二娘过来。”

他说的含糊,谢停云只当他说的是“十二郎”,回头见先前那童子欢快地躲到他衣袖后了,便在心里暗记了一笔这孩子行十二,又不依不挠道:“那既然到了乡里,郎君是不是也该遵循乡里规矩?”

“自然是要尊的。”君冉颔首答道。“只是不知是什么规矩?”

“倒也简单。明日我师父就要来沂水观暂歇,比试之事我也不提,但是既为道友,君先生可愿去见见我师父,略作谈经论道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