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作者:黑色墨水瓶

“他必然没安好心。”凉暖愤愤然道。“先生看不见他那天走时的样子,得意得很呢,出门时那嘴没咧到耳朵根边,走路都一摆三晃的。”

她一行说,一行扯着君冉衣袖走。她这一张小脸儿今日难得洗得白净,头发也用皂角洗了,找村里头的姑娘借了点头油抹顺,终于有了点人样子,只是这小脸上满是忿忿之色,不见孩童稚气纯真,倒叫这几分的喜人又消弭了去。君冉被她逗得发笑,但依旧板着脸教训她:“背后论人是无礼之举。”

“我不是议论他,就是说事儿。他一准是骗先生你去和那劳什子老道士斗法,要是咱们输了,恐怕土地庙都住不得……”

“咳呀,那又算什么大事?既然他说是这里规矩,就当规矩听了就是了。”

君冉敲了敲门,又最后叮嘱了凉暖几句,等待开门的空隙里便不再搭理她。谢停云来开门时,先是被那小童项上望之不菲的璎珞给晃了眼,随后才注意到君冉未穿道袍,反而是读书人一样罩了青衫。他今日倒是乖巧,也不再故意阴阳怪气地刺人,只是一躬身,一板一眼地作揖道:“家师在后面院里等候。”

他现在倒是恭谨了。凉暖皱眉打量着他,两手紧紧攥着君冉的两根手指。她攥得紧,君冉认定了她是害怕,动了动手,干脆用宽袖将她大半个身子罩进去。

“有劳道长带路了。”

沂水观不大,因谢家村旁恰好有矮山一座,山下有溪汇入沂水,因而建观时便塑了沂水娘娘像,观名也取了沂水二字。沂水观建立时所得供奉不止谢家庄一处,因此修的颇大规模,现在却是衰败了不少,许多院落宫室都落了锁不用,观里的道人也只有寥寥几个。

凉暖跟着谢停云,引君冉过了几进落锁的院落,可算是见着一处干净庭院。先入目的是株银杏,其枝叶繁茂有如华盖,因深秋已是金黄一片,地上积了一小层叶片,凉暖的视线跟着叶片一同悠悠落下,最终落在了一个穿浅灰色道袍的青年道人身上。他肩膀上落了几点碎金样的银杏叶,象牙一样的肤色给衬得像是落雪一般,眉眼五官便像是工笔画上,眉眼是墨色,嘴唇一点颜色便是朱丹,更兼他气质超然清冷,望之便若红梅映雪,既冷而艳,凉暖一时竟看得呆了。

就在她痴望之时,那道士似有所感,睁开眼睛向他们看过来。谢停云个高,把君冉挡了严实,却露出一旁个痴痴怔怔的童子。那道士恐怕很少被人如此注视,只粗略扫了她一眼就阖眼不搭理她了。

“你说的是这个孩子?”

“非也。”谢停云行了礼,请君冉上前了一步,这才答:“说的是这位道友,那孩子不过是跟在他身边的小童。”

这神仙样的哥哥便同君冉互相见了礼,眼睛却还是似睁未睁的,仿佛已困得受不住了。

凉暖本来欢喜他容貌,见了此景却又忿忿,心想他不过是欺负君冉眼盲才做这样无理行径。她心里不高兴,脸上也不挂笑影儿了,只板了脸躲在君冉后边。君冉摸了摸凉暖的脑袋,笑意半分不减。

“停云道友说得果真没错,道长确实是带着一派仙气。”

这道士方才还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听见他的声音却猛地惊醒一样睁开了眼睛。他细细打量了君冉一番,神色渐渐地变了:“清和?”

君冉的脸上出现了几分思维停滞的空白神情,又很快噙出一抹笑,只拱拱手,并不出声言语。

“师父认识此人?”谢停云惊诧问道。

道士点点头,疾走了几步到了近前,低了头细细把君冉容貌又看了一遍,肯定道:“你就是清和。我必然不会认错的。”

凉暖和谢停云都没料到这样的发展,一时双双愣在原地。凉暖偷眼去瞧谢停云,见小谢道长已经蔫在一旁,未免觉得好笑。她趁着神仙哥哥把君冉绊住了,悄悄拉拉谢停云衣角,笑话他道:“这下子却比试不得了。”

谢停云狠瞪了她一眼,把自己衣角儿打她手里夺回来。

“怎么比不得?我就说我愿切磋精进,我师父才不拦我。”

凉暖没有立刻搭话,而是笑眯眯斜晲着他,瞧得谢停云心中更虚,瞪了她一眼,自己走到师父身后去了。

“你可不要瞪我。”凉暖说。“我还觉得你是个好人,想要和你玩呢。”

”我好也不是和你好。”谢停云嗤道。

谢停云的师父听见这话,停了自己说到一半的话,一双冷清清的眼睛朝身侧的徒弟瞥去。谢停云给他一眼瞟得气焰矮了半截,一行偷溜着师父的眼神,一边结结巴巴的:“玩,玩就玩么……有什么玩的……”

他一行说,见他师父没有再明确表露出反对或反感来,便慢慢往门边走去,凉暖也急忙跟过去,出院子前还特意贴心地把门合上了。

凉暖说是和谢停云出去玩,其实也不过是被他领着去前殿参拜了沂水娘娘并三道君的像,又和谢停云拌了几句嘴,聊了一会天。神仙哥哥不像个好说话的人,因此她只动脑筋想着如何从谢停云这里套话,然而话还没说上几句,君冉就已经叙完了旧,出来带上她回去了。

“师父竟然认识谢道长的师父。”两人走下石阶时,凉暖道。

“也是巧合,我认识的出家人只有他一个。他出家前姓王,名晧,族内行四,道名为赤城。”君冉拉着她的手缓步下着石阶。

“当年在建都,我与他二人是同僚,算是旧识。”

他这么一说凉暖倒是想起来了。当年她还在凉府住的时候,她舅舅便同她讲过朝廷之事,在其中提到过当朝国师名讳。她如今早已熟悉君冉性格,直接问道:“先生和国师究竟是何等亲密关系?国师看着先生时,倒不那么像冰雪美人了。”

“我与他不过同僚而已,硬要说熟识,也勉强算得上……”

凉暖看他神色真不似做伪,心下也纳罕起来:“他倒是稀罕你。”

“果真如此?”君冉怔了怔。“那我便不知了。我与他不过几面之缘,应酬相识。”

“想来先生也做过官儿了。”

“指不定我还任了宰相呢。”

凉暖还当他是在和自己玩笑,一笑过后便不再问。他们走了一截路后,君冉察觉到周围不再如山里寒凉,便温声问:“现在可是出了山了?”

“再走五里差不多就能看见庄子了。”凉暖答。

“此地可有往别处去的路?”

凉暖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咱们现在就站在岔路口儿。若是直行,再走十五里左右应该就上了官道了。”

凉暖天生活络喜动,来谢家村几个月,她早把周边玩的吃的摸了透彻,四处地理形胜自然也是知道一些。她隐约猜测君冉是想走,又道:“但是听里正伯伯说,若从官道走,最近的客栈也在百里外了。”

“住宿之事倒是不必担心,行李我也早有准备。”君冉说。“顺官道走吧。”

“那六娘如何是好?”

“季华自会医她。”君冉道。“此事约莫能耽搁他十日,足够了。”

季华估计便是国师的表字了。

凉暖听得眼皮一跳。她六岁被舅舅托付给君冉,到如今和他处了三年,对他也有些了解,虽然平日里这人不喜争斗,但他要说避着谁走,还真真是今儿个头一遭。

“先生何故要走?横竖国师不会久留,咱们大可以在村里等他离去……”

“他是个麻烦。”君冉温吞道。“你要是想凑这麻烦,我送你去寻他便是;要是还跟着我,便请听我安排。……唉,等了这么些年,结果来的居然是他。”

凉暖并不愿去寻那冰雪一样的神仙哥哥,只好噤了声乖乖领他往官道走。果不其然,到天黑他二人也未曾寻得一个住处。凉暖走得累了,见四下一片荒寂,解开外衣铺在地上正要睡时,君冉叫住了她,从袖子里摸出手掌大小的一张纸片儿来,让她到一边展开。凉暖听话地自去一边摆弄折纸,那小小一片纸竟展出了间惟妙惟肖的纸屋来。

“可弄好了?”

“上头展不开。”凉暖如实回答。君冉往她的方向望了一眼,缓步走过去抱起她,让她把屋顶部分拉直展平。期间起了一阵风,凉暖生怕纸屋被风吹走,手下不自觉加了点力气,把那檐上瓦片部位扯皱了些许,幸而纸屋如生根在地上一般纹丝未动,也未被扯坏。

“这倒也是个好去处。”待进了屋里,居然觉得比外间看着宽敞的多,屋子正中央摆了一道屏风,隔出了前后两间,各自陈设了床铺桌椅。凉暖一边感叹一边扑到里间床上,那床软的棉花一样,刹时陷下去一块。

“的确如此,就是不方便给人看。”君冉也应和道。“若是四下无人,权作路上应急用,的确是不错。”

君冉平日里不喜以这类术法示人,但面对凉暖渐渐也不那么避讳。他又从袖里摸出两个纸人来变作两个十二三岁的婢女模样,对凉暖道:“今后十二娘无需再扮作道童身份。学堂去不得,扮男孩儿就无甚必要了。说起来这事是我委屈了你。”

凉暖正坐在木桶里等着洗澡,闻言愣了一愣,等她想起来隔着屏风往外间看时,却只有一盏小灯还放在外间桌上,灯火影影绰绰,终究什么也看不分明。

第二日收了纸屋子出发时,凉暖已不再做道童装扮。她让那两个纸人婢女给自己挽了双髻,从行李里挑了条半新不旧的鹅黄色襦裙穿了,想了想又在外头罩了件竹青罩衫。君冉一早就在屋外等她,也难为他弄了辆轻巧的马车出来,想必又是用术法变化而成。

“咱们现在去何处?”

君冉怀里抱着他的一把宝贝琴,神色略有茫然:“我亦不知。”

他虽然这么说,马却已经跑起来了。凉暖是第一次坐马车,好奇之余忍不住就要东摸西看,君冉也不拘着她,任她在车厢里玩耍,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又拿出布包的一包栗子让她剥了吃。

凉暖抱着栗子道:“这么看来,还是先生更好些。”

“这话怎讲?”

凉暖没立刻回答,而是先笑嘻嘻地剥了个栗子送到他唇边。君冉皱着眉毛,拿眼睛往她方向斜了一眼,张嘴把那栗子衔过来吃了,微微笑道:“我倒要听听你怎么溜须拍马。”

“先生当然是处处都值得夸的。”凉暖立刻说。“无论是气度学识,还是一手医术,都是顶尖的,最最可贵的是心眼儿好。”

君冉前面听她在那闭着眼吹牛还能面色如常,等听见后面说他心眼儿好,拿袖子掩了下半张脸,另一只手冲她摆了摆:“可真是笑死人,还真没谁说过我……好性儿。”

“可我看来,先生的确是脾气软和。”凉暖奇怪道。“何苦这么折损自个儿?先生一不烧杀抢掠,二不敛财夺利,怎么算不上好人了?不说别的,前儿个停云道人那事儿,一般人就忍不得,再差些性子的人怕不是只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哪像先生,不但不生气,还真的去看了他师父……”

“这真真算不上是因为好性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

“能有这份气度就不容易。”凉暖把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挺直了腰板端正坐着。“故事里多少才子佳人,都冠着个命比天高、心比纸薄的批语。这还是才子呢,算到普通人里头,先生可不是更拔尖儿了。”

“唉。”君冉拧了拧眉毛,叹了一声。“那是文人气节……”

马车在官道外的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君冉先下车,把琴背在背上后伸手把凉暖从车上抱下来,又去收那马车。凉暖在等待的空隙里四处看时,就见远处有一座城池,城门前人头攒动,车队轿马往来不绝,可谓是热闹非凡。她把见闻与君冉说了,后者沉吟片刻,道:“那估摸是到了云城了。”

当朝虽在先帝崩时失了国运象征的天道石,但繁华胜象不输先帝之朝。如今天下共分为八十一州,各州自有刺史管辖,州下又划城县。凉暖只知道自己是在云州地界,再多些如风土人情、城池多寡都是不知道的。等到受了守城官兵盘查,进了城内后,君冉凝神听了周围人口音,悄声对怀里抱着的凉暖说:“的确是云城。”

凉暖心心念念着谢家村和生病的谢六娘,一时没有回话。

“不必担心谢六娘。”君冉说。“季华也会医,而且我那方子还得吃一阵。到时候你若还是放心不下,我再去诊一诊便是了。”

凉暖心下定了,抬头望着他笑道:“我就知道先生心善。”

君冉没有回她,只是抿唇笑,边牵着她走边说:“你是真的喜欢谢家村?若是真的喜欢,大不了等季华那具身子不能用了,咱们再回去,也是一样的。”

“那具身子不能用了?!……”

“也是,你没看出来。”君冉摸了摸她的小髻,温声解释道:“季华怎么可能亲自前来——昨日我们见的,不过是一具纸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