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作者:黑色墨水瓶

君冉起初还以为凉暖是发现了他没有吃那个饼来兴师问罪的,不想她问的是这么一个事。他叫凉暖给白林生传递消息,本来就没打算瞒着她自己和南疆人的纠葛,凉暖既然想知道,他也就顺水推舟地告诉了她:“其实也没什么。我幼年时被兄长发卖,流落到南疆,在那里生活到了十六岁。白林生的父亲同我算是旧识。”

“被兄长发卖?”凉暖道。“这是什么棒槌人?自家兄弟为什么要发卖呢?”

君冉被她这个“棒槌人”的比喻引得好笑,袖手道:“这算什么?多的是卖弟妹的兄姊,也多的是卖儿女的父母。你年纪还小,如今世道也还算太平。再等几年,到天下大乱的时候,你就能见着比这还荒唐的事了。”

凉暖拿脚尖捻了捻地面,瘦的尖尖的苍白小脸下半部分掩进领口的绒毛里,只余下一双大得有些吓人的圆眼眨巴眨巴。

“荒唐事不好看。”她嘀咕。“破财得很。”

她没头没脑提了句“破财”,倒叫君冉升起了几分疑惑。他听着女孩拿脚搓地面的沙沙声响,问道:“怎么破财了?”

“看热闹看没了八钱银子,热闹真不好看。”凉暖嘟囔。“你说了钱给我的,我花完了,你要也没有了。”

“我没问你要回来,只是想知道你买了什么贵重东西花了八钱银子。”君冉含笑道。“你要是乱花用,今后我就少给你些零花,免得你大手大脚惯了成个小纨绔。”

“那倒没有。”凉暖说。“就是从驿馆回来时看见路边有个人在卖小姑子,我就给他点钱让他们走了。”

说到这里,她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学着君冉把两只手抄进袖子里。

“估计今年这样卖儿卖女的人更多。”君冉说。“去年没有下雪,空气又干,恐怕近日里也不会有雨雪。”

凉暖闻言,难得默然了片刻。那个被卖的小女孩儿看着年纪和她差不多大,个子却比她矮了不少,瘦的一副竹竿样,而且面带菜色、衣不蔽体,别说卖出去,就算是白送都不一定有人愿意要。凉暖躲在人群后听了一会,听见那妇人说到家中有个儿子要读书、这小姑子一个孤女实在是养不起了,她才挤到前边去,假装自己是哪家富户的丫鬟,拿八钱银子叫她俩个回家营生,别碍别人做事。

去年收成尚可,这妇人都觉得养不起一个小女孩儿,如果今年果真闹旱灾,那个女孩儿还能有活路吗?

凉暖不明白为什么儿子读书就养不起女孩儿,但这不妨碍她觉察到女儿的地位远远不如男儿。在谢家村读书时,乡学里只有她一个女孩,还是扮了男装的,她不和那些男孩亲近,但也没少听他们讲自家姐姐妹妹的事情:为了家中生计,八九岁定亲、十二三岁嫁人都是常有的事情。那时候凉暖还害怕君冉也给自己订一门乡下的亲事,到如今她渐渐觉察出来君冉在把她当男孩养,心里居然生出了一丝庆幸,庆幸之余再想到那个被卖的女孩儿,便是悲喜涩苦交杂。

“你也不必多想,那钱给了就给了,又不是做什么坏事。”君冉从她这不同往常的漫长沉默中觉察出了什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但今后不要再给钱了。只要想法一日不改,他家中银钱总有花尽的时日,他就总是要卖孩子。你今日接济他,那以后呢?你接济他一辈子?除了你今日见到的,日后必然还有这样卖孩子的人,你又该怎么办?”

“那我能怎么办呢?”凉暖滞闷道。“我如果弃之不顾,我良心过不去。帮得一日是一日吧。”

听见她这么想,君冉也不再反驳她,收回手道:“我出去一趟,你去屋里好好温书,若是冷就自己生个炉子。”

凉暖应了一声,乖乖地回屋里去了。君冉听了一会她读书的声音,抄起门后一根长竹竿充做明杖,提在手里锁了院门,信步往出城道路走去。他走得比凉暖更慢,再加上路上耽搁的工夫,等他到了城门口,那些看热闹的人都散尽了,只有几个守城官兵还站在门口,百无聊赖地聊天发呆。君冉听了一会,寻了个机会插话道:“听诸位这么说,那女孩儿倒是好命。”

“可不是好命?”一个声音尚带着几分稚气的人说。“不但不要给卖出去,还白得了八钱银子,就是不知道是哪家的郎君女郎这么好心。”

“那小丫头看着挺面生,恐怕不是咱们朝埠本地的人。”另一个人道。“指不定是北边过来避难的世家大族——你瞧见她那璎珞没有?咱们朝埠城里翻遍了也找不出比那个更精巧的首饰了,就这还只是个丫鬟……喂,你是要出城么?”

“是要去看亲戚。只是听诸位说,这女孩儿似乎有些熟悉……她是不是头上挽了两个小髻,小髻下各坠了个素银的蝶形首饰?”

“是有那个。”年轻些的人说。“怎么?那孩子是你家的下人?”

他一边问,一边狐疑地打量了君冉一番:这也不怪他生疑,凉暖虽然衣裳式样简单,布料却都是上品,戴的首饰虽不及那璎珞华美,也都精巧秀丽。而君冉虽然风采卓然,但衣物朴素,身上除了腰间悬了一个络子装的玉色珠子也没见什么配饰,似乎已经家道中落,不像是养的起这么个金贵丫鬟的人。

君冉听见他这么问,似乎很有些难堪,踌躇了一会方才道:“不瞒诸位,那似乎是小女。她幼年时大手大脚惯了,如今虽然家贫了些,这毛病还没改掉……”

听他说到这里,这些守门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那年轻人性子急些,跟着感慨了一句:“令爱真是个不知愁的。那你如今要找那妇人将银钱要回来么?我早间听见她说她是乡下来的,应该就住在朝埠附近。”

君冉得到了想要的讯息,又应付了几句,便在几个守门人同情的目光里出了城门。他还没走出多远,忽然斜里伸出条胳膊来,熟门熟路地搭上了他的肩膀。君冉眉头一皱,抬手想将这胳膊扯下去,将将碰到对方带刺绣的衣袖,就听见一个笑嘻嘻的青年声音用不太流畅的官话在耳边说道:“怎么?你现在已经沦落到八钱银子都要计较的地步了?”

“你怎么在这里?”君冉不再扯他,只是偏过头离他远了些。

“你的消息,我有些地方不通,想找你问问。”白林生道。“何必这么冷淡?好歹我的父亲也算是你的好友。”

“你也知道我算是你的叔叔辈。”君冉说。

白林生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撒开手。他是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在寨子里地位高,对人对事总是大大咧咧的,办事不怎么过心。虽然父亲同他说过不止一次君冉年纪能当他叔叔,白林生对着这么一张不过弱冠之龄的脸还是实在喊不出“叔叔”两个字来,下意识就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同龄人。

“你们汉人就是麻烦,一方面守着辈分,一方面又希望自己看上去年纪小。”白林生一边跟着他走,一边用南疆话嘀咕。“算了,我是真的有事情找你。你今天递消息告诉我‘国师已离西望坡’是什么意思?你们的国师不是个虚职么?”

“国师是虚职没错,国师此人却不是闲人。”君冉也用南疆话回答他。“他是青台王氏族人,他的长兄就是当初我的副将王明。”

“是他的弟弟?”白林生惊诧道。“他这么一个身份尊贵的人,为什么要来我们这种穷乡僻壤?不会是为了你来的吧?”

“在先帝驾崩之前,舜朝一样象征国运的宝物丢失了。”君冉说。“有传言说这样宝物被南疆得到了,我猜他或许是为此而来。”

白林生抱胸站定,讶异地挑了挑眉,脖颈上挂着的首尾相衔的银蛇项圈随着他的动作划出一道锋锐的冷光。

“你的意思是,他是冲着我们南疆人来的?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宝物!”

“我只是说可能,没有说一定。”

白林生停下不动,君冉也跟着停下脚步。

君冉难得有些心烦意乱。那个“不知所踪”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他不得不推翻原定的所有想法从头再来。好在并不是所有暗棋都没有了用处,至少赤城这里已经争取到了近一个月。可是如今不能再等了,如果白林生依旧这样犹豫不决,那他就得尽快换一个合作对象。

“那是什么宝物?”白林生问。

“一块手掌大小的石块,形状似镜,有一面极光滑平整,据说有缘人可以从那一面观知未来之事。”君冉说。“我也只是听说过,我入仕之时此物已经无影无踪了,据说是守石人从玄帝观逃跑时带走了它。”

他本来只是想挑拨一番南疆同国师的关系,不想白林生细想了一番后,声音里便夹着些古怪的上扬调:“守石人?玄帝观?……巧的很,那东西似乎的确在我们寨子里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