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么个消息,白林生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连一直畏畏缩缩地当着背景板的张宝儿都面露愕然之色。但是君冉的语气全然不似做假,白林生再看一副无忧无虑模样的凉暖时,目光就不再像之前一样带刺,反而暗含了几分看傻子的怜悯。凉暖被白林生这怜悯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等君冉口述完药方带她回城时,她便忍不住问道:“先生,刚刚白林生为什么那样看我?他看宝儿的时候也没有那么……那么可怜别人似的。”
君冉心下了然,回答她道:“估计是听说你爹打伤了你,觉得你也是个可怜人。”
凉暖听了,不以为意地一撇嘴。
凉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可怜。她觉得自己幸运得很,从记事起遇见的大多数都是好人:舅舅江玥从她记事起就陪伴着她,她受了伤醒来后舅舅不见了,照料她的人变成了君冉,虽然君冉叫她有些怵,但他也从来没亏待过她,她还是过得很快乐的。至于她爹,在凉五把她推到地上磕破脑袋之前,爹娘只是一个代名词,她根本就没有见过他们,也就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或许在那之前凉暖对父母亲情还有过一点期待,在那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她也有过难过、有过不解,可到底凉五和她除了有个名义上的父女关系外同陌生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她难过了一两天就去纠结她舅舅的安危了,凉五就像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除了原始的□□疼痛和随之而来的憎恶外没在这个孩子心里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记。
“可怜人多的是了。”凉暖小大人一样地叹了口气,眯着眼睛打起了呵欠。“宝儿也可怜,邻居家那个生病的婆婆也可怜,先生也可怜,大家都可怜。”
“这话有趣。我怎么也可怜起来了?”
“我怕我和你一行行扳扯你要骂我。”凉暖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大人都是一个样,我爹就是因为我说真话揭他短了他就打我。”
君冉正摸了钥匙比对锁孔,闻言道:“你说说看,只要你说的是真话,我保证不骂你。”
“你看,你兄弟那么多,这几年却一个都没有看见过,你当年还被兄弟卖掉了,这还不可怜吗?更何况先生这眼疾,做好多事情都不方便,这也算得上可怜了。”
君冉握着门锁思忖了片刻,真心实意地说:“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自己很有些可怜。”
他一边说一边推开门,侧身让小姑娘先进去。
凉暖长到九岁,君冉是她碰见的第一个不拿乔的大人,她也很有些高兴。她想了想,站在院子里对君冉说:“不过你放心,有我呢。等我长大了孝敬你和舅舅,那时候你们都不可怜的。”
君冉失笑:“还孝敬……你从哪里学来的这种话。”
“我在学堂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你孝敬你舅舅是应该的,孝敬我就不必了。”君冉说。“你我非亲非故,我照顾你不过是看在你舅舅和我一个故人的情面上,我给你吃穿,你也帮了我一些忙,咱们两不相欠。倒是月奴对你一片真心,你日后不要忘了你舅舅对你的养恩才是。”
凉暖一直觉得自己应该人见人爱,听见他这话老大不乐意,瘪着嘴说:“学堂里他们也要孝敬自己先生呢。”
“我和你又没有师徒之谊。”君冉说。“你这孩子奇怪的很,别人绕着麻烦走,你是追着麻烦跑。”
凉暖现在认定了他不要自己孝敬就是嫌弃自己,不依不挠道:“那是不是有师徒之谊你就要我孝敬了?你教过我念书的,你就是我师父。”
君冉愣了愣:“我不收徒弟,你不要喊我师父。”
“你嫌弃我,你不欢喜我。我要告诉我舅舅去。”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难缠。我不收徒弟只是觉得麻烦,不是嫌弃你。”
但凉暖不听他解释。她固执地认定了君冉不收她当徒弟、不要她孝敬就是嫌弃她,既然君冉嫌弃她,她也不要和他好了。
于是接下来的时段里,凉暖单方面和君冉怄起了气。她一直是个乖宝宝,银钱方面又要依赖君冉,生气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最多也就是故意不搭理君冉。君冉可想不到她是故意和自己斗气,和她说了几句话没得到应答,只当她是乏了不愿说话,自己也不开口了。这样沉默着过了几天,凉暖这小话篓子率先憋不住气,气呼呼地找上了君冉:“我要当你徒弟。”
“你还想着这事呢?”君冉讶异道。“就算你是诚心的,你想好了要学什么没有?”
凉暖一哑,跟着梗着脖子说:“你会什么我学什么。”
君冉抚摸阿银的动作一顿,紧跟着挂出一个微笑来:“当真?你可要想好了,这师徒关系要真的成了,我对你可不一定像现在这么宽和。”
一个人再神通广大,会的东西也就那么多数量,还能学死人不成?况且和君冉生活了三年,凉暖知道他就是个没脾气的面团,再凶也凶不到哪里去,有了师徒关系,她问他一些较私密的问题他也不会瞒着她了,着实是一笔划算买卖。这样一番思忖后,她应声道:“我愿意的。”
“那好,先回去把你从学堂领的书背了吧,句读不通的地方来问我,背完之前就不要出院门了。”君冉半开玩笑地说。“如果这都嫌苦,那也不必当我徒弟了——学医也要记药理药性不是?”
凉暖听出他是故意刁难自己,心里憋着一口气,握着拳头说:“我要是背完了怎么说?”
“我从不食言。”
凉暖转身回厢房关上了门。她平日里懒惰,居然也真能对自己狠下心来,说不出门就不出门,一心一意关在厢房读起了书。君冉起先还当她是在怄气,出门时还喊了她几次,发觉她是真心发奋后才不再叫她。
凉暖一开始还心里生君冉的气,真的用起功来反而很快把怄气的事丢到脑后去了,一心一意和书本较起真来。她努力背了一个月的书,把自己看得头晕脑胀,对君冉的气渐渐就转移到了书本上。君冉走到厢房外想要喊她出去踏青时,隔着窗子就听见这小姑娘忿忿嘟囔道:“棒槌人说棒槌话,这劳什子东西好生难背……”
君冉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跟着轻咳了几声,屈指在门上叩了几下:“花朝节已过,郊外不少花木都已抽芽吐蕊,十二娘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看看?”
“我不去。”凉暖闷闷地。“我书还没背完。”
“要知道松弛有度。”君冉说。“放松一下再回来看书,也不会觉得书是棒槌?”
他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凉暖却总觉得他是在讽刺自己只是嘴巴厉害,愤愤地说:“我背的完的。”
“嗯,我知道。”君冉应道。“可是我没有你不行。白林生已经备好了酒菜歌席,你要是不和我一起去,谁能告诉我该怎么走,替我欣赏歌舞呢?”
门里安静了一瞬,君冉也不再说话,放下手后退了几步,安静地等着凉暖的回复。
小姑娘没有叫他等太久。不过半刻钟后,凉暖已经窜出了屋子,连自己头上戴的首饰都挑选好了,显然不是不想出门的。她抬着眼睛将君冉瞅了一瞅,虚张声势道:“先说好了,是你要我帮忙我才出来的。我背书可认真了。”
“你认真,这些时日我能觉察到的。”君冉听见她腰间系着的银铃响,判断她已经到自己面前站定了,便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着应和她道。“十二娘天生聪颖,那几本经书只用一个月就背上了大半,很厉害了。”
君冉给她递了台阶下,凉暖哪里有不下的道理。她高高兴兴带着君冉往白林生的住处走,一边走一边指着路边的野花野草对君冉说:“开了好多花儿,有粉的红的,可好看了。”
话语里满是欢欣雀跃之意。君冉一边跟着她的步子缓缓行走,一边笑着应和她,又说道:“今年花朝你过生日,本来应当带你出来选几样喜欢的东西贺生辰的,如今只好等离开云州后再补你的生辰礼了。”
“咱们要离开云州?”凉暖捉住了他话里的关键词,讶异地问道。“为什么要走?”
君冉避而不答,只是指了指前方,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直直看着前方虚空的某一点,神情专注:“你看一看他们看的是谁?”
凉暖本来专注和他说话,并没察觉什么异样,直到被他点出来她才发觉今日出城的人好像太多了些;这人多的也蹊跷,凉暖放眼看去,一片桃红柳绿、脂浓粉香的都是女子的衣衫,所乘小车也多是女子用的精致小巧款式,四周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也大都是女人。凉暖拉着君冉的袖子试图往前挤,无奈她身形瘦小,又害怕人流冲突之下和君冉走失了,挤了几下后,她只能放弃道:“好多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新鲜事情,惹来这么多看热闹的人。”
“听他们议论,好像是哪一家郎君生的如玉雕雪砌一般,坐车等着进城时车上帷裳被风掀起,因此遭人围观,现在西城门外已经堵成一片了。”
君冉不像是会凑这种热闹的人,不知为何今日对这事表现得颇有兴致,一个劲撺掇凉暖去瞧一瞧。凉暖不想叫他失望,拉着他衣袖左冲右突了一会,到底是抢着机会带君冉钻出了城,离那马车近了一些。她还欲再靠近些,忽然前方一阵哗然,那人头和衣影重叠出的海便涌出一叠浪来,一个接一个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波,凉暖也跟着这一波人流向后倒去,险些给人踩在脚底下,幸而君冉扶了她一把,轻声道了句“得罪”后,抱起她护进了怀里。
凉暖的视线忽然拔高,终于看清了人群中央那砸出这圈涟漪的“石子”。这马车看着普通的很,周身不见什么纹饰,挂着的布帘上也没什么花样,可是这掀起帘子的手和手的主人就很是引人遐想了——这只手肤色白皙若玉、五指修长,手腕处悬着一串木制的深色串珠,珠粒之间隐约可见串联用的红色线绳。这珠串压着一小块丝质的白色衣袖,而这白衣又被掩进了一方用银线刺绣着云纹滚边的鸦青色宽袖里,渐渐笼进帘后的大片阴影之中。
单从这手来判断,这车里的人必然是一个雪肤玉肌、骨肉匀停的清俊郎君;单从这衣物布料来判断,这车中的郎君必然是非富即贵的人物。事实也证明凉暖的判断半点不假。随着那只手撩开布帘的动作,阳光终于映上了车内青年的眉眼,这一下便如玉上镀金、明珠去尘,硬生生把那三分倦意惺忪衬出了十分的写意风流。凉暖的眼神从对方的大氅移到脸面,同那双琉璃样剔透的墨眸对上时,她方才反应过来这个神仙哥哥是在哪里看过,忙扯了君冉的衣襟一把,骇然道:“先生快跑!国师从谢家村追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