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一起喝茶,君冉二人刚回城就刮起了飓风,那风大得甚至掀翻了他们南边那家摆在院里晾晒腌肉的架子,北边那家更是给卷走了屋顶上铺的几层茅草。凉暖帮着君冉收拾了院子里被风吹得翻了一地的药材,又帮着把东西一样样搬到厨房一角。等他们把东西都收拾好,日头早已落下去,明月也在天上挂了有一会。凉暖出了厨房,裹着衣服在呼啸的风里站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今天本来说是白林生要请客吃饭的。
本来不想还好,一想到本来可能有一顿佳肴可享,只吃了一点面饼的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凉暖抱着肚子在门槛上坐下,唉声叹气地咂了咂嘴,引得君冉时不时就要朝她的方向看上一眼。她这样叹了能有半刻钟的气,君冉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十二娘,外面风大,进屋去就不冷了。”
“我不是冷的,我就是难过。”凉暖说。“这都是什么事儿?本来说好有好东西吃,结果国师一来,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是馋了。君冉笑叹:“这个时候,上哪里给你买东西吃?……我看看家里有没有粮食。”
他回厨房翻了翻,还真叫他翻出来一小袋白面。他把这面袋提起来掂了掂重量,从袖里摸出一些碎银子给凉暖,叫她去邻居家买些调料和鸡蛋回来,在她的帮忙下好歹做出了一碗汤饼来。
“我看不见,火候不好把握,味道恐怕差一些。”君冉说。“将就着吃一点吧,等季华过来了叫他带你去吃别的东西。”
“你说过和国师关系不好的。”凉暖嘟囔。“你和他关系不好,我不吃他的东西。”
她说完就低头嗦起了汤饼。出乎她的意料,君冉做的这面虽然观感上略差了一些,味道却真的不错,或许是因为他舍得放油和鸡蛋,汤的味道很鲜,面条本身也足够劲道。她把面吃完,连着汤都喝完了,这才继续说:“先生这么肯定国师还会来找你?”
“那是自然。”君冉听见她把碗放下,这才继续和她说话。“他初来云州,有些事情弄不明白,况且他恐怕对我戒备更多,就算无事也必然要来转几转的。”
凉暖白天看他和国师说话时两人表现得都很平和,完全不相信他说“戒备更多”是真话。她不敢直白地反驳君冉,但心里还是不太相信他的话。风声呼啸,她转头看了看窗外摇晃的树影,口中说道:“今夜好大的风。”
“是啊。”君冉应和道。“因此明日他估计不会来,但是白林生必然是要过来的。”
他的估计的确没错,第二日平旦,天边刚泛起一点微白,凉暖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等她披上外衣出门去看时,君冉已经将白林生接到了院内,还体贴地给他倒了一杯热水让他拿着暖手。白林生今日终于换了身汉人的衣服,身上的银饰也摘得只剩了脖子上的银蛇项圈,穿惯了宽松布鞋的脚趾因为不舒适在靴子里动来动去。凉暖第一眼没认出白林生来,揉着眼睛问君冉:“先生,这个哥哥是谁?”
“看来我这身衣服不错,连你都认不出我来。”白林生闻言,冲她呲牙笑笑。凉暖不搭理他,只是略微拉长了音调,撒娇一样对君冉说:“先生,我饿了。”
“现在恐怕集市还没开……”
君冉话说到一半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轻轻弹了一记她的脑门,冲白林生问了一句:“吃了早饭没?”
“啊?啊,没有。”
“那就一起吃了吧。”君冉点点头,起身道:“还请稍待片刻。十二娘,你跟我来。”
白林生不解其意,看凉暖屁颠颠地跟着君冉去了厨房,他也一头雾水地跟了过去。自己跟来的劳力不用白不用,君冉打发白林生去生火,一边揉面一边同白林生用南疆话聊天。考虑到白林生用筷子不太便当,君冉没有做面条,只拿青菜和鸡蛋熬了汤,加了不知什么植物佐味,下了一锅的面糊。
比起昨晚的面条来,凉暖对今天的早饭就不是那么喜欢,喝了一碗就饱了,倒是白林生捧着碗喝汤一样连着跑了厨房几趟,一锅面糊差不多都进了他的肚子。
“我爹总说舜朝人做的饭菜好吃。我此前还不信。”
眼见锅里已经没有了,白林生遗憾地叹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君冉,后者早已放下了衣袖,如往常一样端正跽坐着,双手搭在膝头,只露出几截玉白的手指。这双手看着就不像是常下厨的手,白林生也只能叹一口气,捺下了日后来蹭饭吃的心思。
“十郎的厨艺和医术简直难分伯仲。”
“过誉了,我只会做一些家常菜式而已。”
坐在君冉身边的凉暖忽然打了一个小嗝,自己觉得尴尬,拿手把嘴捂上了。君冉笑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将自己面前没动过的一杯温水递给了她。
“日后若有机会去吴郡或凤栖的酒楼,你就知道我的厨艺不过尔尔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到这事,白林生就觉得委屈得很。要说运气好吧,自从君冉叛逃建都、江洄把持朝政,除了开头两年舜朝朝廷每年派巡察使来云州,到如今已经有十余年不曾有京官来云州;要说运气不好吧,他们南疆人花了多年工夫在云州刺史宅邸里埋暗线、收买府衙官员,如今万事俱备,偏偏来了个身份清贵的国师搅局,差一点把他们一网打尽。
功败垂成的滋味谁都不想受。南疆如今只剩下了两个选择:要么在赤城发觉南疆谋划之前孤注一掷刺杀云州刺史,要么是等着赤城发现如今刺史的异样、拔了所有暗线离开后慢慢从头再来。第一种选择疯狂,第二种选择憋屈,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什么万全之策。
白林生还在这里两头为难,那里君冉老神在在地补充道:“对了,刚刚忘了和你说,国师昨日同我闲谈时,问了我一个问题——南疆同舜朝定的盟约是开了云州的云城等三座毗邻小城以供行商,但为什么现在云州处处都有南疆客商?”
刚刚面上还算平和的白林生勃然色变。
“我还在京中时就听说过王四郎是天上仙人历练降世,聪颖□□想来异于常人,昨日一见果然如此。”
君冉恍若未察,慢悠悠地感慨道:“他才来不久就发觉了南疆客商的问题,想来很快就要去找云州刺史对质;这李刺史是个难得的傻人,估计还比不上国师这个不问世事的道士,恐怕不要几句就会被套出话来。到时候国师知道了李刺史和南疆一直以来暗中交易兵器藤甲的事……”
凉暖抱着茶杯,畏惧地往君冉身边挨了挨。白林生的面色已经黑沉如墨,好在并没有当场发作。他用南疆话低声咒骂了一句“废物”,站起身来难得恭恭敬敬地给君冉行了晚辈礼:“十叔如今有什么打算?”
“看你们想法咯。”君冉闲闲地回答。“若是觉得之前绸缪浪费也可,便先回南疆去,待国师走了重新谋划就是。”
“十叔刚刚也说了,李刺史是个难得的蠢人。”白林生沉声说。“即便是世家,像这样的傻人也不多吧?”
“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把国师和李刺史一并杀了就是。反正李刺史出身的涑安李氏听命于凤栖江氏,凤栖青台两家素来不合,到时只推一场闹剧,谁还能问几个死人对错真假?”
君冉昨晚还说让赤城带她去吃好吃的,今天就面不改色地讨论起了杀人的方法;凉暖只当自己幻听,惊愕地抬起脸来,就见君冉依旧是见惯的没脾气的面团样,嘴角甚至还挂着一抹极淡的笑意:“我给你们的那个方子,如果真的按我说的给李刺史吃,十天前他就应当‘病逝’了。你们不愿意听我的,还想同李刺史‘再谈谈’,谈的结果可还满意?”
看白林生锅底一样的脸就知道不满意了,不然李刺史也做不出不告诉他们国师要来的事。说到底南疆人还是不信任君冉,不听他的嘱咐吃了这哑巴亏,如今也只能当他说的是金口玉言,权且一试:“那……那你如今还有没有立时毙命的……”
“这叫什么话!我是个大夫,做不出这样背德的事情。”君冉讶异道。
他身侧的凉暖禁不住抬头,跟着白林生一起看向他,试图看看这人说话时候脸红没有。不过很可惜,君冉面色如常,一点点羞赧的红晕都没有出现。
白林生抬手揉了揉额角,疲累道:“这是我们的错,是我们不懂事。可如今耗上二十天去下毒,还随时可能被国师发觉,这风险我们承担不起。”
“我记得做随军医师的时候,在正骨或是动刀切除脓肿时,为了不叫病人痛苦,偶尔会用些药草熬一种叫人失去知觉的汤。”君冉说。
“这汤什么都好,唯独有一点不好:其中有一味药,一旦加的多了,喝下去虽然也不会叫人感到痛苦,但在彻底失去知觉前,无意识状态的人或许会做出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