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赤城之后,君冉把凉暖打发回屋,独自一人在堂屋静坐了许久。二月已是开春,早春煦煦的暖意融在冬末遗存的寒风里,很快就吹凉了他手边杯盏中的茶水,等他想起来要喝的时候,伸手摸到的便是一片逼人的冰凉。
“这都是什么事……”君冉苦笑了一声,自言自语着将手指缩回袖内,抖出两三片纸人来。纸人们甫一落地,个个有了灵智般自己站起身来,两个跑去拿了研臼药材等物,另一个则跑到了厢房里,在凉暖诧异的目光下取走了她屋里的一套戥秤。凉暖放下笔,好奇地背着手跟着这纸人向院子里走,一直走到堂屋门口。纸人捧着东西摇摇晃晃地进去了,但君冉没有出声叫她进去,凉暖也不敢任性,只是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问:“先生要我帮忙吗?”
“你回屋歇着吧,这几天回寒,堂屋没有置炭炉,你恐怕受不了。”
君冉接过纸人手里的戥秤,先从手边那堆药材里取出一片闻了闻,又掰下一点来放进嘴里尝了尝,这才匀出一些来称了重量。
“这些都要磨成粉,前前后后数十种药材,恐怕要折腾一晚,你一个小孩子,熬夜对身子也不好。”
“这是做什么的?”
“类似假死药,不过事后还要配解药,不然真的会睡死过去……啧,太久不做这些,方子有些记不太清……”
凉暖不解其意,扒在门边看他闻药分药,几只纸人在他身边和院子里来来去去,偶尔还碰撞她一下。君冉倒不怕她偷师,她愿意看他也不出声驱赶她,只是闷头做自己的事情。凉暖看了约莫一刻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自己也觉得无聊,打了一个小呵欠,揉着眼睛说:“那我真去睡了?”
君冉点点头,叼着一小片参对着地上的药物发起了愣。
他不要凉暖帮忙,凉暖也不和他客气,自己回了厢房关上门,躺在榻上开始想自己今日一天的所见所闻。赤城说到的“白狐郎”叫她很是介怀,她直觉那是她舅舅江玥,听赤城描述又好像不是——在她的心里,江玥是天底下头一号的顶大的好人,也是她顶顶喜欢的人,就连君冉张宝儿他们都要排到后边去。说来也怪,当初她被凉五推倒、磕在青石地上昏死过去后,醒来后身边只坐着抚琴出神的君冉,人也早已不在建都的家,江玥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踪迹,再没有出现过。
这就是反常了。在凉暖的记忆里,舅舅虽不是天天来见她,至少也是隔两三天就来一回,把那些吃食用度带给她后还要和她约定一个来看她的时间的。现在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没了踪迹已有三年,期间凉暖甚至没有得到过他的只言片语。
舅舅去哪里了?是出了什么事?他现在过的好不好?……凉暖曾经问过君冉这些问题,但每一次都被他不轻不重地拿话岔了过去,她直觉君冉对江玥观感复杂,也就没有再问过他舅舅的事情。她把这份思念小心地藏在了心底,却没想过一个似是而非的信息就叫她如此心神不宁。
听着外面君冉制药的声响,凉暖翻了好几次身,终于还是掀开被子爬起来,到衣架上取了厚厚一件带毛领的斗篷系上,推开门走到院子里去。
月华似水,她甫一出门便凉凉地铺了她一身。因气候尚冷,枣树只发了嫩芽,这芽上也如冻结的泥土表面一般起了白霜,猛一看去便是一片雪砌玉雕之景。这枣树下一直安置着一桌两席,如今君冉就坐在面对正门的位置,手摆在药碾上,不知为何却并不动作,而是微仰着头,似乎也在看月亮。他往日里总挂着笑模样,如今忽然不做表情,整个人便透出一种淡淡的疏离来。凉暖推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他,他旋即收回目光施施然站起身,绕过桌子到对面蹲下身摸了一把坐席,随后解开自己外边穿的罩衫覆在结了霜的坐席上。
“对不住。”他一边铺,一边挂出一个微笑来。“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凉暖踌躇了一下,慢慢走到他对面坐下。“今天这样好月色。”
“我估计也是。”君冉笑起来。“都说十五月亮十六圆,今天十七,大致也是圆的。”
他本来就穿的单薄,如今又没了外衣,虽说因为衣衫轻薄,在月色微风中的确给衬出了几分仙气,可看上去也的确是怪冷的。
“先生,我去给你拿件厚些的外衣来?”
凉暖看了一会,实在是忍不住,开口的同时已经站起身来。君冉听见动静,抬眸往树梢看了看,口中道:“多谢,但是不必。我对寒暑没有感知。”
他一行说,一行抬手将鬓边滑落下的乌发挽到耳后去——或许是在南疆呆过一阵的缘故,君冉不喜欢束发,也没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念,头发的长度堪堪及肩长,且只要不是正式场合非要束冠不可,他最庄重的方式也就是拿根布条草草扎一个马尾。如今当然算不上他的“正式场合”,凉暖眼尖地瞧见那根束发的布条缠在他右手手腕上,他却没有拿出来束头发的意思。她又给自己找了件事情做:“先生,散着头发做事情也不方便。我来帮你束头发。”
“不必。”君冉说。“我看不见不碍事,刚刚只是因为头发擦脸有些痒。你要是无聊,就这么和我说说话也行。只要你问得不过分,我都会回答你。”
这倒也是,嫌头发碍事主要就是嫌挡视线。凉暖托着脸,上半身凑近了君冉些,探头看他药碾里的粉末:“哎呀,这个不应该拿到屋里研磨才好?虽然风不大,吹走了也怪可惜的。”
“可我也想赏月啊。”君冉半开玩笑地说。“总归今晚是休息不成的,闷在屋子里倒不如出来坐坐。药粉撒了就撒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吃不死人,也要叫人难受一阵。”
“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也要弄。”凉暖嘀咕。“本来还对白林生说不帮他们配药,连药方子都不给呢,这下子倒替他们准备齐活了。”
“你不懂。本来王季华如何我都不在意,但是我现在不想他死。”君冉慢悠悠地说。“我不给白林生配药,他恐怕就要用他炼出来的蛊,到那时候不管我想不想要王季华的命,他都必死无疑了。”
“那白林生为什么还要找你要药呀?”
“下蛊有迹可循,但是用毒可以没有。”
君冉微阖了眼,落在眼睫上的月光便跟着一闪,好像是自己从上面落了下去一般。
“是药三分毒,只要把控好剂量和材料,毒就不会被人发觉——我之前告诉白林生的就是这一种。不说是他,我也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啊。”
他最后还似是而非地感慨了一句。凉暖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来他看不见,又开口说了一句“很有道理”。她顿了一会,见手上落了块银白的光斑,终于想起来自己和君冉都是想要看月亮的。她考虑了一下措词,开口道:“我和舅舅还在京里时,如果月色像今天这样好,他就会带我到屋顶上看月亮。我院子外有棵杉树,长得可高了,舅舅带我坐在上面过,在上面低头看凉府时,房子人物都小的像蚂蚁。”
主要是江玥看,其次是她看。凉暖身子不好,从小病歪歪的,江玥带着她也只是抱在怀里,而她看不了多久也就乏了。说来有趣,江玥把她当眼珠子护着,她反而怎么也好不了;跟着君冉四处乱跑,她反而渐渐好起来,与常人几乎无异了。
“果然,赏月是两个人的事。”君冉叹了口气。
“子安也喜欢赏月,我多是陪他赏。人世间美景繁多,我那时只想着尽量多看些景物,陪他赏月看的也是草木花树、山水楼阁。”
他伸手点了点桌面:“他最喜欢在树下置桌席,然后一壶酒喝上一日。”
平日里除非人问,君冉很少主动说些什么关于自己的事情,今天恐怕也是触景生情,望月思故人。凉暖和他同病相怜,瞧着这月亮,眼前就都是江玥踏月而来时风里蹁跹的白衣的影,耳边就都是江玥在她床畔为她讲各路传闻志异时柔和的声调。她悄悄抹了把眼睛,低声说:“我想我舅舅了。”
“是我叫他不要再来的。”
出乎她的意料,君冉这次不再回避,而是直接回应了她的话。
“你幼年时缠绵病塌,一是你出生时先天不足,二就是因为和月奴呆的太久,他身上的妖气进了你体内,你的身子承受不住,故一日日地弱下去。我告诉他,如果他想要你健康如意,最好永远都别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