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君冉沉吟了片刻。“用了裂魂法,成功是成功了,魂魄却收不回来,现在渐渐也控制不了了……是这个意思吗?”
赤衍急忙点了点头,坐在他身边的凉暖出声替他回答道:“是这个意思。”
“不应该。我记得这所谓的法术唯一的记录是在一匹绢上,上下两册同绢,上册裂魂下册聚魂,为什么你看见的是一本完整的书?你从哪里找见的?”
“我……我是在玄帝观的藏书阁里……”
赤衍的小脸一片惨白。话说到这份上,他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是成了有心人暗害赤城的一把刀。他往日最孺慕这个师兄,一心只想着帮上一些忙,如今骤然得知自己的好心给师兄带来了这么一个大麻烦,他恨不能一刀抹了脖子,拿自己这点无用残魂弥补师兄魂魄撕裂失控的苦楚。
“玄帝观藏书阁。”君冉思忖了一会。“你自己找出来的?”
“我自己找出来的。”
“我知道了。”
君冉点点头,起身道:“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师兄聚魂。你也不用担心我以此要挟你什么,只有一点:那些寄灵的纸人得你们自己捉回来。”
他的要求简单得出乎赤衍的预料,以至于小道士以为自己是幻听,呆了好半天才忽地起身作了长揖:“多谢前辈!”
林前辈明明不是师兄们说的那样坏。赤衍又激动又忐忑,在心里暗自道。他人没有架子,声音也好听;看十二娘就知道了,他平日里肯定也是个温和没脾气的人。
他想到这里,禁不住联想到了抚养自己的师兄,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后,一张小脸就有些苦。他垂着脑袋慢慢理了理衣襟,嗫嚅道:“那……那就麻烦前辈了……天色不早,我……”
“我送你回去吧。”君冉说。“你一个人走恐怕不安全。十二娘也来,晚上你一个人住着我也不放心。”
凉暖方才习惯性替赤衍应了句“是这个意思”,自觉破了不再和君冉说话的誓言,正在那里别扭着,听见这话轻哼道:“我死了也不要你管。”
“是是是,不要我管。”君冉笑道。“是我的错。可是你想想,要是我不说,你舅舅带着你回了他家,你在那里病得更重,一下子没了,到时候他才知道是他好心害了你,他心里痛不痛?”
凉暖舍不得离开江玥,可是让江玥心痛难过更是万万不能的。她此前只想着自己难过,猛一听君冉的歪理,一时呆住了。她望望君冉,又望望一脸茫然的小道士赤衍,抬手挠了挠自己后脑勺。
“况且你舅舅和我一直有通讯,他时时问你的境况,有时还寄东西给你——你最喜欢那套银蝶头面就是他给你的。”君冉说。“你好好读书,字写得好看些,下次我也好帮你寄给他。我之前听学堂的先生说你那字……唉。”
他这样说,凉暖心里终于舒服了不少,虽然还是不能看见江玥,但是这样能不让江玥日后愧疚难过,那这就是最好的方案。可是凉暖又不想就这么给君冉服软,她抱着胳膊拿眼角溜了君冉一眼,哼哼唧唧道:“那……那你一直不告诉我,这也怪你。”
“怪我。”君冉点点头。“这的确是我的问题。我只想着你不能惊怒,忘了你和月奴……你放心,日后不会有这种事了。”
凉暖这下心里舒坦了。她哼了一声,伸出手攥住君冉衣袖,口中道:“你可不能食言。”
“自然是不会了。”
君冉一边说,一边示意赤衍先出门,自己给院门落了锁,便找街上一户热心的商户说明缘由,借了车马车夫,带着两个孩子往城东去了。
他这边其乐融融,赤城那边心急如焚。整个别院从内到外已经搜了几遍,只差把园子湖里的水抽空了找,偏偏就是找不见赤衍的踪迹。赤衍衣服路引等物都在府中,只一个小荷包里少了几钱银子,又不像糟了贼的。
赤城又急又气,好好一个谪仙样的公子只差拍桌子指着下面人大骂“蠢物”;他虽然没怎么做,实际效果也差不上多少,面前站着的几排家仆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没一个敢对上他森冷的视线的。
“你们过去服侍大郎,就是这么个态度?”
赤城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些,但言语间还是不可控制地带了咬牙切齿的意味:“接着找,今天找不到明天就都去街上找,后天再找不到就持我符节拜帖去刺史府,让刺史去找。如果刺史也找不到,我会原原本本把这事告诉大郎。”
家仆们的头一时垂得更低了些,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四郎!四郎!……小……小道长找着了,如今在门口站着呢……”
一个声音从院外而来,直直地撞进了垂着头的家仆里。门房打扮的年轻小厮喘了几口粗气,躬身又道:“除了小道长还有一个带着女儿的男人,小道长就是这对父女送回来的。”
“父女?”
“四郎要让他们进来吗?”
“都请进来吧。”赤城说完,转头看向院里的几排人,声音冷肃:“都在这站着做什么?还要我请你们才能动?”
一院子的人立时做鸟兽散,赤城则跟着这头一回当传话人的门子往外走,心里对这对“父女”的身份已经有了个猜测。果然,门口站着的人和他的猜测基本无差。看着一脸高兴单纯的小师弟,赤城闭了闭眼,强行压下了心头的后怕与姗姗来迟的怒火,沉声道:“赤衍先回房里去。”
“师兄?”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赤衍当然不可能不听他的话。男孩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迟疑但还算听话地抬脚进了院子,自己找下人要了个灯笼拿着,几步一回头地走了。
“赤衍叨扰了,还麻烦你跑这一趟。”赤城再对君冉说话时,已经又是他神仙哥哥的冷淡官腔了。“请进来说话。”
“倒也不必。”君冉说。“他是去找我的,我送他回来是本分。你师弟已经给你送到,我还要在宵禁前回去,就不叨扰了。”
“不如在这里住一晚。”赤城说。“站在门前对话不雅,进来再说。”
君冉这下从善如流,带着凉暖跟上赤城,慢悠悠地缀在他后边。凉暖从未看见过这么大宅邸,想细细观赏又怕人觉得自己乡气,只敢偷偷用眼睛瞟一瞟——同外边的一片漆黑不同,这府里屋檐下皆挂灯盏,园子青石路两侧也设了灯台,愣是把夜色衬出几分傍晚的昏黄,不说两旁栽种的植物,单说那灯笼灯台的精巧别致,就已经够凉暖这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看上半天了。
“我幼年时怕黑,我父兄知道后,就下令他二人名下所有宅邸彻夜明灯。这处是我兄长王伯光早年买下的宅子。”赤城余光瞥见凉暖在看一只灯笼上画的白兔拜月图,便放慢了步子,同时解释道。“晴天点灯,雨天雪天便只点灯笼。这些都是不撤走的,你明天白天看也一样。”
凉暖被人发现了小动作,一时有些羞,躲到君冉后边去了。此后三人一路无言,直到赤城将他们引到一处院子里,指着说道:“这处三面环竹,安静地很,你应当会喜欢。”
君冉一愣,旋即笑道:“你有心了。”
“小王道长住在哪儿?”凉暖问。“我明天可以找他玩么?”
“赤衍住在水阁。”赤城回身指了个方向,“明日待他做完早课就叫他来找你。”
他说完也不多寒暄,抬脚就走了。他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两个婢女,自言是负责这院子的下人,点亮室内灯烛,开始撤去家具上的罩子,同时铺放被褥、烧水端茶。凉暖从来没受过这样礼遇,接茶时只斜眼瞧着君冉,学着他的样子一本正经端在手里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腰背都比往日坐的直些。坐了没多久,院子里又来了三个年岁稍大些的女侍,一人捧了一个托盘,上面各乘了一套衣物:“四郎说刚刚气糊涂了,忘记给贵客备换洗的衣物。郎君和我家郎主身材相仿,这衣服是我家郎主裁了没穿过的。至于女孩儿衣物……这有两套,小女孩儿衣物咱们这处少,现做怕也赶不及,如今有两套新衣裳,一套是小道长的,一套是我们夭折了的小女郎的……”
一套是闷青色,上面也没有花纹,一瞧就是赤衍的,另一套就漂亮的多,正红衣物上用各色丝线绣了百蝶穿花图案,盘扣也是花朵状,金银线绣织的蝴蝶在烛火下熠熠闪亮。
“让她自己选。”君冉道。“她喜欢哪个就穿哪个。”
凉暖喜欢第二套,又怕忌讳,犹犹豫豫间君冉就替她下了决定:“就拿你们小女郎那一套吧。替我谢过你们家四郎。”
侍女留下衣物,答应着去了。凉暖愁容满面,思忖道:“我穿她新衣服,她晚上来找我可怎么办呢?”
“不是我揣摩错了你意思就好。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她来了我给你打回去。”
……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真觉得我是神仙,万事都能赶着时候救你?要不是林清和懒得欺负你一个小孩子,你被人卖了杀了,介时天下之大,我上哪里找你去?”
赤衍抽噎了一声,一手捂着脸,拿空着的右手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两个小肩膀一抖一抖的。赤城看着他低垂的脑袋,右手攥拳又松开,眉头也渐渐展平了些,语气却依旧严厉:“还不觉得自己错了?把我的话都当做什么?你要是不服我管教,等回京就去二师弟或三师弟那里,去红梅观投六师弟也行,我不拦你。”
“我没……我没有……”
赤衍一听要赶他走,登时急了,拉着赤城的衣袖呜咽道:“我说了的……我叫人给师兄带话的……一个……一个十八九岁的、右嘴角有痣的小厮……他,他答应我把话带到,我真不是故意叫你着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