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君冉说。“云州刺史什么都不会做——他总不会蠢到给自己留个把柄,等你兄长和京里政敌来对付他罢?”
“这是一码事。”赤城正色道。“我想起来他是谁了——二十年前给丢出游湖画舫的那个好像就是他。”
二十年前能因为一时置气导致前程尽毁,难保今日就不会因为一时置气给自己难堪。
当年之事君冉也在现场,赤城说到“丢出画舫”,君冉立刻就知道了是谁,想起当时的场面,居然自己笑出了声来:“原来是他……涑安李氏的那个?那真不怪你防着,那小子的确是个嘴巴没门的。”
敢对着满船的贵公子拿当时已是散骑常侍的江洄开玩笑,这胆量也是时人中独一份。这样说来,君冉和这李刺史还真的很有缘分:当时出了那档子事后,江洄叫人把当时还是白身的李刺史丢下船后就气得旧疾复发,后续和李家打交道的都是君冉。如果是这位小公子,那赤城的担心还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
赤城默然瞥了他一眼,低头将手里的经书翻到下一页。君冉听见他翻书的声音,知道他是不高兴了,立刻换了个话题:“不过你确实有些防备过了。他虽然好说大话,胆子却小,他夫人又是个识大体的名门贵女,无论哪一个都做不出在宴会上下毒的事儿来。”
赤城没有说话。他那种心悸的感觉并未消失,故而他一点都不敢听君冉的话放下心来。别的不说,君冉这人出现在云州本来就有古怪,他在这里劝不要疑神疑鬼,焉知他是不是替别人做事,背地里却想着伺机阴人?
君冉不说对赤城有多了解,至少有几分把握,也和同他差不多家世背景的人打过交道。赤城这么久不说话,他略想想就知道赤城无非是担心那几件事,微笑道:“其实你不必如此担忧。我有求于你,在那之前,我只会想法子把你保下来。至于别的,我总要给自己留些保命的秘密不是?”
没想到他忽然实诚了一把,赤城反而被他惊住了。短暂的惊诧过去后,他立刻抓住了君冉话中的关键:“你要保我?有人想对我出手?……是不是云州刺史?”
君冉含笑玩了会自己腰间挂着的珠子,闲闲道:“不可说,不可说。”
这就是他也有掺和进去的意思了。赤城看着他温柔无害的面容,一时间心绪复杂。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自己的哪句话透露了对君冉来说有用的讯息,让这家伙中途改变了心思,但他一点也不想欠下君冉这个“人情”。他现在算是明白了,此人虽然平日里待人温柔友善,其实就是条不咬人的毒蛇,保不齐哪天忽然就亮出獠牙。赤城自知玩心眼玩不过别人,他也不想和君冉玩心眼,直白地拒绝道:“多谢,不过我尚能自保。”
“你带我出来,是怕我给你小师弟下药?”君冉含笑道。“你放心,在我们回到建都之前,我什么都不会做;在那之后,咱们就两不相干,如何?”
这是黏上他了。赤城颇为头痛,啪地合上书,抬眼直视着他:“你究竟要做什么?”
君冉听他语气严肃起来,终于也收起笑意,但嘴角依旧是微微上扬着的:“不必将我想的太坏。说起来也是巧合,现实比起计划来,各种巧合的确是让人防不胜防。我对你没什么恶意,坦白来讲,你算是我觉得比较投缘的人……你唯一的错处就是不应该来云州。你天性高洁、光明坦荡,只可惜当下和未来的时局容不下君子。”
“你是在夸奖我,还是讽刺我?”
赤城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为难自己。君冉明显不愿意离开,又做了不背后阴人的允诺,他也就不再试图赶走君冉,只是心底里还是有几分信任被辜负的恼火与难过。君冉斜眼瞅瞅他,难得正色道:“我不打诳语。”
君冉闹出这么一着,赤城也没了去和刺史虚与委蛇的心思。他看了看车外的景色,让车夫就地停了车,自己率先下来想要透一口气,不想君冉紧跟着下了车,抬手遮了遮眼睛,瞎溜达着往路边走去了。
赤城虽然不喜欢君冉,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盲人磕着绊着,因此虽然心里怨气未散,他依旧抬脚跟了过去。君冉溜达了一会,好像知道他跟在自己后面一般,指着前面熙攘的人流说道:“说来也有趣,人心真是样难以测算的东西。若是之前的我,估计不会现在就同你说起这些事。从整体的计划上来看,你什么都不知道才对我更有利,但是我不想你因此记恨我。”
他清澈含笑的瞳仁正正地对着赤城,要不是知道这人有听声辨位的本事,赤城都要怀疑他是在装瞎。他轻轻嗤了一声:“你拿我做筏子,还希望我感激你?”
“但只要你听我的,这对你没有什么损害。”君冉说。“你为什么还要记恨我?”
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也不会牵扯到无辜之人。”
赤城本来只是愠怒,这下直接被君冉气笑了:“林相果真是谪仙,我倒是想听听林相当年被兄长发卖时内心所想。”
他这话可以说很不客气,如果换个人被他这么当众揭底,恐怕当街就能和他吵打起来,君冉却只是眨了眨眼,回答的态度完全称得上温和:“我爹爹为情所累,注定做不好家主,大哥和九郎都比他有决断的多,只是九郎当初到底年纪小,做事不够狠绝——如果是我,要么不做,要做就直接杀了以绝后患。”
君冉这话是十成十的真心。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人会为了所谓的感情犹豫软弱,甚至放弃自己的利益去追逐这无谓的东西——但是也不需要他明白,他只要学着其他人的做派,再加上一点点的分辨能力,在该高兴的场合高兴,在该悲伤的场合悲伤就可以。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就像琴棋书画之属,玩的够久够熟练了就索然无味起来。赤城是他有几分好感的后辈,现在没了利益上的纠葛,他也愿意和赤城多说些话。
他说的都是真话,落在赤城耳朵里就怎么都不是味道了。赤城单纯归单纯,但也不是一点常识都没有,君冉这话一出,他立刻明白了此人最大的问题所在,语气也古怪起来:“你……果真是一把好刀。”
无心无情,一切从利益出发,只要用得得当了,怎么不是一把好刀?
“时候不早了,若再耽搁下去,恐怕李刺史就多了个说你不守时的话柄。”君冉避而不答,只是微笑着提醒了他一句。
“你和我置气,等出了云州再说,别叫他们看笑话。”
说是请罪的宴席,实际操作起来时就带了几分官面上接风宴的味道,只是碍于赤城的下属随侍皆未到来,因而云州的官员也只来了几个有实权的文官作陪,除此之外,云州本地的几个秀才也在这次的宴席上。
君冉从入了座、听见报来宾名字后,表情便有一些凝重。赤城一直关注着他,见他不虞,便使了个小术法,给他传音道:“怎么?”
“我在想一个问题。”君冉回答。“如果同我约定的人毁了约,我还有没有必要遵守这个约定?如果我不遵守了,我是不是就算不上是好人?”
不管遵不遵守约定,他似乎都算不上什么好人。赤城腹诽了一下,还是实话回答了他:“以德报怨,以何报德。”
君冉点点头,这次也是用术法传音给他:“你不要碰这宴席上的任何东西。云州刺史早就同南疆勾结,从南疆购买蛊物藤甲运往涑安和凤栖。如今刺史蠢笨,虽允通商,行事风化上却依旧贬低打压南疆客商,南疆不满已久,预备从如今云州官署中挑出一个来扶持。今天这宴会就是场鸿门宴,不单是你,如今在座的恐怕都要丧命。”
“那你之前还劝我过来?!”
“你过来了,我装得还像一点。我把毒换成了一味药,这药能叫人假死,但要再服另一味药才能苏醒,否则就会在假死的状态下真的糜烂腐朽。你我完全不担心,就算你师弟不来,我到时候也会想办法从南疆那里把你讨过来救活。当初他们说要除刺史,可没说过要把云州的青年才俊统统毒杀。这是我的不是,我会想办法补救。”
“还补救什么?”赤城心情烦躁。“你是神医,不是神仙!……况且你就这么确定他们不加别的毒物?”
“你是说蛊虫?那东西好分辨的很,有眼睛的人都不会吃。再者说,在不知道舜朝是否彻底没了攻打他们的兵力之前,他们不会想惹一身腥。至于补救,我自有办法。”
赤城今天给他打击得已经没了脾气,闻言只道:“你自己拿主意就好。只一点,如果真的出了事,我不会放过你,我兄长也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所以季华,这一厅人的身家性命,可就都在你我身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