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两个孩子,还是村庄里的人,都默契地忽视了那个男人临死前的话,就是那些个被带出来的家仆都选择了缄口不言,好像那个被杀死的人真的只是一个叛主的家奴——虽然人人都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真相,但还没有人傻到要去戳穿这真相然后为它陪葬:赤城显然是铁了心要保君冉,在这种情况下,君冉是谁、做过什么早就不重要了。
凉暖是最先察觉到这些下人对君冉态度的变化的。昨天这些人对她和君冉的恶意尚且历历在目,今天他们就换了个样子对她赔起笑脸来。要不是昨天哭了一场后眼睛还刺痛着,她都要怀疑昨日那千夫所指的境地是个梦境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对她越好,她越瘆得慌。为了躲避他们的嘘寒问暖,凉暖一喝完粥就溜溜哒哒地在村子里兜起圈来,一边活动着在车上颠到酸软的筋骨,一边打量起了村里的屋舍道路。一开始村民还避着她,后来见她只是东张西望,不像是要做什么恶事的,又渐渐围了过来。尤其是十二三岁、初通人情的少女,爱美之心已经萌芽,望着她的时候,眼神的畏惧里不自觉就掺进了一丝艳羡:别说那只镶金戴玉的璎珞,就是凉暖腕上的赤金镯子都不是她们买得起的。
“真是命好。”人群里一个少女幽幽叹道。
她说得声音虽轻,却也足够叫凉暖听到了。小姑娘脚步一顿,脸上飘起两团羞臊的红,心里却是冰凉刺骨,忍不住要漏出几声讥讽的笑来。命好?凉暖是真看不出来自己命好在何处。这少女暗含酸意的话语彻底败坏了凉暖本就不高的兴致,她懒得再逛,扫了一眼人群后就拔腿离开了此处。
她留在这里,那些人的议论还只是悄悄地,现在她就这么抬脚走了,那些少女的议论就更放纵了些。那个说她命好的少女看着她的背影,不无向往地说:“我听那些来借东西的人说,那位小女郎是京里大官的女儿。唉,要我也能有那样好的家世该多好。”
“那位姓王的郎君可真好看呀。”另一个女孩轻轻地说。“就像画上的神仙一样,对咱们也不像村里的财主一样凶巴巴的。”
她们聊归聊,却也不会天真地认为自己有机会攀上这样的人家。但八卦毕竟是人的天性,就算攀不上,只当聊一个美梦也是好的。
“那是不对咱们凶。你听之前那个人叫的多惨。”
“那是逃奴吧?我听我爹说了,大户人家对仆人都是这样的。特别是签了死契那种,打死就打死了……他死之前说的那话也确实是吓人。”
“我也听见了,说是一个叫林什么的叛主……然后就没声儿了。”
到底对死亡有些惧怕,几个女孩子纷纷沉默了下来。就在她们默然的当口,一个拄着竹杖的青衣青年背着个布袋走了过来。他长相只是清秀,但气度温文儒雅、行动间落落大方,一看就知是个门第不低的读书人。他一开始还没有发现几个女孩子,直到听见她们离开时走动的声音才终于抬起眼帘,带着几分客套问:“冒昧打扰一下,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女孩儿?她大概这么高,脖子上有一个璎珞。”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比划了一下高度。他声音干净轻柔,长相也没什么攻击性,几个女孩子都对他挺有好感,七嘴八舌地给他指路:“那位小女郎刚刚沿着你来的路回去了。”
“谢过几位女郎。”青衣人耐心地听完她们的叽叽喳喳,微笑着朝几个女孩拱了拱手,这才回身慢吞吞地往村口走。被他一打岔,几个女孩也没了继续八卦的心思,又站了一会便各回各家帮着做起了家务。
她们散了之后没多久,那边用早膳的一行人差不多也都填饱了肚子。赤衍被赤城压着打了一套拳才来得及摸碗。他累得半死,可心里还是放不下他的朋友,一边端着粥碗小口小口地喝,一边转着眼睛四下找自己小伙伴的身影。
“别看了。”赤城屈起右手食指,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师弟的额头。“凉十二娘和清和回谢家村了。”
赤衍吃了一惊,忙三两口把粥喝完了,嘴也来不及擦就急急忙忙道:“怎么回事?师兄怎么让他们走了?这……”
“他走或留我无权置喙。”赤城平静地说。“我们按原计划赶路就是。”
“可是朝埠不安全啊。”
“你不明白。”
对这个跟着自己长大的师弟,赤城总是会多几分耐心。见赤衍真的想不明白,他掏出块帕子示意赤衍擦擦嘴,温和道:“我们路上说。”
君冉离开时带走了一个赶车的下人和一辆马车,赤城便花钱从这村子的富户手中买了辆牛车当新的代步工具。见赤衍颇为新奇地左摸摸右看看,赤城干脆给师弟围了领羊毛的斗篷后把他抱到了牛背上,叫赤衍过足了牧童的瘾,自己则披了大氅在一旁替他牵着缰绳。
“师兄,你还没和我说原因呢。”赤衍高高兴兴坐了半天牛背,忽然想起来之前赤城说要解释的事,忙低头催促身边不紧不慢走着的师兄。赤城正皱着眉打量自己鞋面上暗黄的尘土,听见师弟催促的话,怔了一怔才想起来赤衍想问的是什么事,顺势牵着缰绳停了下来:“那就上车再说。”
赤衍在牛背上坐了半天,小脸被风吹得通红,也已经尽了兴,乖乖地应了声“好”,任由师兄把自己抱了下来。
“清和此人远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赤城换了干净的鞋子和外衣后跨上车,把自己袖里掩着的小手炉塞了一个给赤衍,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他能在西南一带蛰伏十年不被朝中察觉,你觉得他会那么简单就被人害了?”
“十二娘和我说过,那时候他们都住在山里。”
赤衍抱紧了手炉。牛车平稳,不比马车颠簸,他坐了一会,身上回暖后居然有了一点睡意。小道士用力摇了摇脑袋,试图将这一点睡意清除出去。
“而且林前辈他看不见——唉,他们那几年肯定过得很不容易。”
赤城不冷不热地说:“那还多亏是他瞎了,他要是看得见,云州刺史恐怕已经是他当了。”
君冉这个人不能回忆,一回忆就让人脑壳疼。赤城看了看一脸单纯的小师弟,抢在他开口之前加了一句:“不管你怎么看他,别和他走的太近。他哄小孩子很有一套。”
赤衍很听赤城的话,如今赤城这样说,就算他有一肚子的话可以给君冉凉暖辩解,他也只是用一个“好”字把所有的辩护塞回了肚子里。不单是表面上如此乖巧地应了,几天后君冉带着谢停云和凉暖从谢家村赶回来时,赤衍也没有再像往日那么热情地迎上去。
君冉仿佛丝毫不觉这对师兄弟对自己的防备和冷淡,打发凉暖带赤衍去看他顺路捎带的礼物后,直接去找了赤城:“我有话和你说。”
“有什么话就在这说。”
赤城打量了一番他眼睛上蒙的几层白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得不说,他现在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南疆人产生了点微妙的同病相怜感。在摆了白林生一道之后还能从他那里拿到蛇蛊和药材,这也是君冉的本事。
“那我就说了。你现在要忙的是两件事,其一聚魂,其二寻天道石。第一件事好办,跟着你的感觉走就行,麻烦的是第二件——你要不再叫你师弟卜上一卦?”
“不必管那石头,直接去江南就是。”
天机不可泄露,卜卦卜多了对身体必然有损害。先前赤城就是顾虑师弟寻找不成、连番卜卦伤了身体才去求皇帝赐节同行,反正有他在这里,就算赤衍一无所获,皇帝和江洄都不会明面上对赤衍发难。
但君冉显然不那么想。他微笑着听赤城说完,反问了一句:“国师的意思是,当今天子无权,所以他的旨意尊不尊问题都不大?——行了,我知道了。那就先去江南吧。罩水城大约在江南白练河南岸三百里远处,我没有去过,但到了地方说不定可以指出来。”
“我没那个意思。”赤城被他说得蹙起眉毛。
“你不是那个意思,往京里汇报行程的文书写了几封了?”君冉摊开手,“恐怕到了云州后一封都没有过吧?”
这倒是真话。赤城到了云州后就被这错综复杂的关系搞得焦头烂额,差一点连自己的命都没保住,哪里来的闲工夫写折子往京里递。君冉听他不做声,知晓他定然没有写,袖手笑道:“关于这天道石,我也有消息告诉你:二十多年前那个守石人就死在南疆一处寨子外,据说天道石在搬运的途中从尸体上掉了下来,也不知道遗失在了林子哪一处。”
赤城默然了片刻。
“你是通知我这么写,还是建议我怎么写?”
“选择权在你。”君冉一边侧耳听两个孩子玩闹的声音,一边分神回答他。“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怎么样对你和你的家族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