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作者:黑色墨水瓶

“小郎君可能是刚从那地方出来,脑袋还不怎么清醒。”

江洄听江玥疯喊了一通后就阴着脸往花园外走去,一路上没有说话,心情恐怕和脸色一样很不美妙。作为一个贴心的下属,江十一主动为主人递了个台阶下。

“小郎君年纪小,不知谁待他好也是正常……”

“他不知道?他清楚得很!不然他为什么不说他爷爷,只盯着姓林的说!”

江洄起先还能冷着张脸不说话,直到听见江十一说江玥“还小”,才猛然停下脚步,冷笑着恶狠狠地踢了一脚面前的石子。

这下好了。江十一本想宽慰宽慰江洄,不曾想一下子误打误撞触了他逆鳞,登时成了一只缩着脖子的鹌鹑。好在江洄只是情绪外泄了这一下,下一秒就已经恢复成了惯常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毫不迟疑地迈步往书房去了。

“李家那位派人来了没有?”

“不知道。”

江十一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他没来,但是有人递了个盒子来。”

“一个盒子?”

“里面放了一根竹片。”

江十一从怀里掏出一根竹片来,双手捧着递到了江洄面前。江洄接过来随意扫了一眼,正要将它别进腰带里,手指忽然触碰到了一些凹陷下去的东西。江洄手指一顿,将竹片翻了过来。几个刻得歪歪斜斜的字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虽然缺横少捺、笔画错位,他细心辨认一下还是能看出来上面写的是什么的。

“……别,来,无,恙?”

这是谁?这字刻的,简直像个五岁小儿的胡乱刻画,或者是一个盲人瞎比划着……

等等。盲人?

江十一一直跟在江洄身后,从他的角度看,只能看见江洄明明上一刻还是漫不经心的态度,下一秒就猛地攥紧了这竹片,力道大到用力的那只手都在微微颤抖。江十一心中担忧,可碍于身份不好开口,只能牢牢地盯紧了江洄的那只手,准备在他伤到自己手掌之前把那玩意抢出来,好在在那之前,江洄自己松开了手,将那竹片丢还给了江十一,语气如常:“从今天开始,白麓山上那座小观的看守再加一倍。如今剩下的闲人还有多少?帮我叫几个来,我需要他们杀一个人——不管那个人身边还有谁。”

“你可真是个大麻烦。”

赤城抱剑倚在门口,冷眼看着凉暖一个小孩子忙忙碌碌地来去。他没有上手帮忙的意思,凉暖也知道让他一个贤身贵体的大少爷做这种服侍人的活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出口就是一句“麻烦”还是让小姑娘心里有点膈应。凉暖到底年纪小,城府再深脸上也藏不住事,眉眼一耷拉下来,脸颊跟着就无意识地鼓了鼓,凸出一小块粉嫩嫩的软肉来。

麻烦也没麻烦你。她腹诽道。买药熬药喂药的都是我,我还没嫌弃他呢,你凭什么嫌弃?

“实在是对不住。”但事主本人并没有小姑娘这么愤愤不平,也没有正常人听见这话后该有的羞愤,虽然虚弱了些,语气依旧是温柔平和的:“是我耽误你的行程了。”

君冉本来就白,现在因为失血太多,这种白就变得像蝶翅的白,看着就脆,还隐隐约约有种透明的质感。只说了短短几个字,他就咳嗽了半天,恹恹地吐了一点血,把一副毒入肺腑、苟延残喘的姿态做了个十成十。

凉暖最看不得他这个病得要死的模样。正好炉上的药熬好了,她立刻倒了满满一大碗,颤颤巍巍地端过去塞进了君冉手里:“喝。”

君冉话音刚落,手里就是一沉,顿时有点哭笑不得。他颠了颠碗的重量,一时有些怀疑凉暖是在报复当年逼她喝药的事。

“风水轮流转啊。”他意味不明地感慨了一句。

“你是不是配错药了?”谢停云从自己师父后头冒出半个头来,“我看你在谢家村时候明明好好的……”

他没来的及说完,被赤城一个眼神一瞟,又灰溜溜地缩起来了。赤城收回视线,再次漫不经心地阖上眼,长而翘的睫毛上慢慢落上了一点细碎的金色尘屑。他不说话、不帮忙,但也不离开,凉暖也猜不到他的心思,干脆就当没他这个人,麻利地端着碗蹬蹬蹬从他身边窜出去,一会儿脚步声都跑远了。

“你和那个南疆首领说了什么?”

直到完全听不见凉暖的脚步声了,赤城才离开倚着的门槛,不慌不忙地迈进内室,恍若闻不见屋子里浓郁到有些刺鼻的药味,神色自若地弯腰捡起地上一块染了血的帕子,回身塞到了还有些火星子的小炉里。

君冉早在他出声质问的时候就放下了手里的竹简。他虽然虚弱,身上衣物却还是齐齐整整的,要不是人歪在榻上、又实在苍白得过分,简直就和平时一般无二。听见赤城这一声问询,他早有预料一样叹了口气,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自己往里边挪了挪。

“我带谢道长和我同行,就是不打算瞒着你。”他咳了几声,似乎有些难受地捂住胸口。赤城耐心地等着他缓过气,期间几次犹豫着想替他拍拍后背,手抬起来,最终还是放了下去。

“西南如今不像过去贫苦,很好。”他把两只手都塞到层叠的衣褶里,沉声说。“但凡事有度。”

“季华啊,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君冉说。“说你忠君,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说你爱民,有那么些味道,又缺点‘破’的狠劲;说你忠于世家,你又和清游挺疏远。”

君冉咳了一阵,又喝过药,现在恢复了几分神气。他抬起手,在身侧的赤城眼前比划了一个框,道:“什么时候你能把这个打破了,你的道就成了。”

“我道修得如何,不用你管。”赤城冷声说。

“我和白林生谈的无非也就是这些事。你知道的,南疆寨子多在树林里,那地方根本不适合人居住。所以……”

“所以你把云州给卖了?!”

赤城的声音陡然大了一个度,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极汹涌的杀意。

“那倒没有。”

君冉依旧恹恹的,好像压根没察觉赤城的怒火和杀心,慢悠悠地说。

“我只是告诉了他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奇怪,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我好奇挺久了,明明都是人,为什么还要这儿一个部族那儿一个世家的划分高低贵贱?”

“你是傻了还是疯了?”赤城说。“你生的这病会影响心智吗?”

赤城是真的恨不能甩手就走,可是他不能。不说君冉路上帮他引回了两缕散逸出去的魂魄,算是他的恩人,单叫他把君冉凉暖这一病一弱丢在客栈里自生自灭,他良心上就说不过去。

小姑娘凉暖刷完了那一只药碗,又拿这碗去端了些热腾腾的白粥。她用布包着烫手的碗进门一瞧,见国师不言不语地坐在君冉床头,一时进也不是、出也不是,有点尴尬地杵在纱橱后。

“你过来。”赤城对这个小女孩还是没恶感的。“把碗放到那边的桌上吧。”

小姑娘依样做了,但就是不走,放了碗后就又躲到了纱橱后边,探着半个脑袋看他们,一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着,一会儿看看赤城,一会儿看看君冉。赤城对这只肖似小师弟眼睛的圆圆杏眼毫无招架之力,被她看了一会后终于坐不下去,拾起剑一言不发地出门走了。他前脚刚出门,后脚凉暖就颠颠地跑到君冉身边,把自己毛茸茸的脑袋往对方手下拱了拱:“先生和国师刚刚在聊什么呀?”

君冉第一次毒发的场景把她吓坏了。那是凉暖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血,也是第一次看见素来淡然的君冉失态。从那天以后,凉暖决定不再记恨他瞒着自己赶走舅舅的事情了——舅舅还在呢,她没事可以写信给舅舅,但是君冉这情况,指不定哪天突然就没了。记仇的事情可以留着以后慢慢记,眼下过一天少一天的日子,大家就都应该高高兴兴、和和睦睦的。

君冉也发觉了这孩子这段时间没来由的亲近,但是他并不讨厌,因此也顺手在她脑袋上撸了一把,回答道:“也没什么,就是问我和白林生说了什么,我就告诉他了。怎么不去找赤衍玩?”

“赤衍和谢道长玩去了。我看你一个人无聊,我来和你玩儿。”

其实赤衍一点也不想和谢停云玩,谢停云总是一口一个“小师叔”地叫他,让他觉得自己无端就长了十几岁。可凉暖说要陪君冉,他也不能自私地不让人家看护病人,只好委委屈屈地躲在自己房间里背起了道经。

但君冉没有多想,只当她说的是真话,便道:“那你就和我玩。等到了吴郡,我再给你找别的玩伴。”

凉暖点点头,换了个姿势趴着,道:“等到了繁华些的地段,我们找个大夫看看吧。你看你,咱们本来都好好的,结果你自己乱吃药,吃的吐血了。”

“我觉得他们应当还不如我自己诊的好。”君冉说。“我这是什么情况,我心里有数。之前是用法术强行封了点生气在体内,所以看着好像没问题;现在找齐了要用的药物,要吃药就必须破了这锁生气的法术,原本的症状就重新出现了。”

他又在凉暖头上摸了一把,将两只手都抄进了罩衣的宽袖里。

“再者说,我这是中毒,不是生病。除了我还有谁能知道我吃下去的是什么毒、该怎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