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作者:黑色墨水瓶

赤城虽然嘴上凶,但到底没狠下心逼着君冉立刻就走,还是在客栈留满了一周,等到君冉稍微恢复了些才再次启程。虽然目的地是江南,但赤城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完全按照君冉建议的路线走,而是先往北漫无目的地晃荡了一截,直到碰见了沂水的一条分支,才换了水路一路往东而去,那些云州带来的下仆则继续走陆路,带着当时宅邸里的大部分财产和赤城的信转道去了青台。

“季华比开始时候圆滑了些。”

等到周围只剩下自己和凉暖两个人的时候,君冉便把小姑娘招过来,一边给她把脉,一边闲闲地说。

“现在骗他恐怕不容易了。”

听他语气,还颇有几分遗憾的意味在。凉暖斜了眼睛瞅瞅他,严肃地说:“国师是个好人。”

“嗯,我知道。”君冉收回手。“你是觉得我做的过分了?”

他这段时间对待凉暖比开始时还要体贴不少,也不再是那种流于表面情分的关心,凉暖几乎已经不怎么怕他了。听见他语气柔和地问自己这话,凉暖歪着脑袋想了想,回答道:“是啊。你看,国师对我们这么好,你还说要骗人家,之前还想……这样不好。这叫以怨报德。”

“一个小家伙,懂得还真不少。”君冉听她这么说,顿时笑出声来。“你觉得什么人算是好人?”

这叫她怎么说?凉暖犹豫了一会,磕磕巴巴地扳起了手指:“就,不骗人、不说粗话、很规矩的……”

“照你这么说,我也算半个好人了?”君冉托着腮说。

凉暖想了想,君冉虽然说话总是喜欢引人往坑里跳,还真没说过谎。要按着这个标准来看,他还真算得上是个好人。可要是这么论,他是好人,国师也是好人,他和国师又不对付,这……

凉暖被这一套逻辑给绕糊涂了。和好人为敌的人当然就应该是个坏人了,可是君冉不是坏人,赤城更算不上坏人,这又叫什么道理?

“你还小着呢。”君冉拿指关节叩了叩桌子,状似出神。“慧极必伤,凡事还是少思虑些为好。你这个年纪,就应当一门心思的读读书、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和同龄的朋友到处玩耍。”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过去总是不信我,我仔细想了想,我自己做的也有不妥之处。我未以真心待你,怎么能求你拿真心视我?从此以后,我要做什么事都会找个机会告诉你,你若是有什么不满或疑问,也记得同我说。你要明白,在现在的情况下,只有我是永远无条件站在你身后的。”

前面的还可以说是出于真心,后面一句话理解差一些就和敲打无异了。凉暖瘪瘪嘴,心里有些委屈,但仔细想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顿时又有些郁卒。她不想和君冉呆在一块儿了,找了个借口溜出船舱,在船头四下张望了一番,寻找赤衍的踪迹。她出来的时机不巧,这一展眼看过去,赤衍不在,倒是谢停云箕坐在附近一艘小舟的舟尾,对上她的目光时悚然一惊,一骨碌坐正了身子,动作大到差点翻下河去。凉暖看他扎手舞脚地忙乱了好一会,忍不住指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谢停云被一个小姑娘看见如此不雅的作态,本来就已经够羞愤了,又听见凉暖笑话他,一张脸红得几乎要滴血:“你做什么!一个女儿家,半点女孩儿样子都没有!”

凉暖想到刚刚君冉说的话,存心要试探试探君冉,叉着腰高声道:“不管我什么样,反正先生不嫌弃我!”

谢停云简直要被这个嚣张不知耻的小姑娘气死。他自觉年龄大,不屑于和一个小姑娘斗气,因此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翻了个大白眼,转身晃晃悠悠进到舱里去了。凉暖没了能撩拨的人,在船头刮了一会冷风后自觉无趣,也跟着钻回了船舱。君冉本来趁她不在时拿了一块帕子捂着嘴压着声音咳嗽了几声,听见她进来时窸窸窣窣的动静又将帕子遮回了袖子里,笑着冲她说:“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小谢道长呗。”凉暖坐回他对面,从两人中间的桌子上摸了块花糕吃。“国师好像对他不怎么上心,至少比不上对小王道长那样上心。”

“季华的确不喜欢他。”君冉温和道。“这不是很明显么?我听他声音,他年纪应该在十六七岁,这时节的少年除了天才,应当都还没把本事学个透彻。你说说,季华为什么要把一个只学了个囫囵的弟子远远丢回家乡去?”

“这么一想,小谢道长有点可怜。”

“他可怜在哪?季华这样的家世,许多人穷极一生都不能和他说一句话,谢停云一个云州僻远村落出生的人,如果不是搭上他的关系,在他家乡按部就班生活,混到头也只是个庄户。”

“可就是有了机会抓不住才可怜啊。”凉暖小声嘀咕。“要是从一开始就没希望,那就不可怜了。”

“他从始至终就没有过机会。”君冉说。“你仔细想想他小师弟姓什么,再想想他姓什么。知道世家门第是怎么回事么?”

世家门第凉暖还是知道的,但她还是想不明白赤城赤衍都姓王有什么影响。这不只是说明了赤城比较怜惜被父母遗弃的小师弟么?

她心里揣着疑问,刚想要开口问一问君冉,忽然船体猛然摇晃了一下,桌上盛花糕的小碟立时顺着倾斜的桌子往地上滑去,她自己也跟着猛地往旁侧一歪。凉暖眼疾手快,一把扒住了钉在船体上的小桌,那盘花糕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伴随着一声脆响,碎瓷片四处飞溅开来,那些精巧的糕点骨碌碌滚了一地。这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就像是一个信号,外边跟着闹嚷起来,隐隐约约似乎还有金属碰撞的声响,和他们同船的道士也跟着在外头亮了一嗓子:“有人劫船!”

劫船?他们这船看着就不是有多少贵重物品的,能有什么好劫?只怕劫船是假,趁机杀人灭口是真!

凉暖慌乱了一瞬,抬眼看了一眼君冉,抿了抿嘴,悄悄俯身掖了片碎瓷在袖里。她把东西藏好了,君冉才好像反应过来,跟着往桌子上一摸,一脸茫然地扭头朝向离得最近的声源。

这时外面已经乒乒乓乓地打斗了起来,金属碰撞、摩擦的清脆声响清晰可闻,想来他们这船上也已经来了杀手。凉暖的手有些发抖,她想躲到桌下去,可桌子下边躲不下两个人,她不能把君冉丢在外头。

“我出去看看?”

听着人体碰在船舱上的闷响,凉暖有些害怕,手指渐渐扣紧了碎瓷不那么锋锐的侧边。

“你什么都不会,出去做什么?”君冉说。“你出去了,他们反而受掣肘。”

他虽然这么说,但似乎也有些犹豫,时不时就朝声源转过脸去。凉暖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是一颗心终究悬在半空中,每一次刀剑相碰的声响都像在割悬着心的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颗心才会猛然一下沉底。就在这时,外间的打斗声里忽然混进了几句含混的人声,随后是一声清晰的惊叫:“观主当心!”

凉暖心神已绷到极致,在这一声惊喝的刺激下,她霍然弹跳起来,一个不查,手指被握着的瓷片拉出了长长一道口子。就在此时,和他们同船的那个道士撞进了舱内,飞快地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别出来,如今观主出手相助,等观主吩咐了再做下一步行动。”

“是河盗?”

“应当不是。”

那道士顺了顺气,将还在滴血的剑背到身后去,拿脚把地面上滴着的血也抹了:“看装束分明是有备而来。河盗买不了那样精良的兵器。”

他们说话间,外边的打斗似乎已初步分了胜负。道士拍了拍凉暖的脑袋,说了声“别动”,自己谨慎地出外看了看,这才松了口气,叫他们出来。

这些“河盗”说来也是不容易,不知道是不是北方长大的,上了这七摇八晃的船只,十分的本事也只能使出来四五分,再加上轻敌,对上玄帝观这些道士居然没讨上一点好,连赤衍这个半大孩子都混水摸鱼实打实捣了他们两拳。眼见再打下去也没有胜算,他们干脆趁机飞身回了自己的船,割断绳镖,顺着河水流势一溜烟往下游去了。赤城不学兵法,但也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当下拦了还有追击之意的下属,自己要了一把五石的弓,一箭射断了对方船尾挂帆的绳索,便将此事揭过不提了。

赤城是不提了,不代表没有人提。这些杀手来的突然,虽然主要是冲着君冉来的,受伤的却都是玄帝观的道士,伤的最重的谢停云更是整个左肩被捅了个对穿,要不是当时赤衍推了他一把,对穿的恐怕就不是他的肩膀,而是他的咽喉了。

“前辈还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君冉替他上药包扎时,谢停云冷冷地说。“看见我们一群人因为你的缘故受伤受怕,是不是有意思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