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亡妻忌日。”
面对宋七的疑惑,君冉并不恼怒,语气甚至称得上是宽和。
“十二娘是我的徒弟,早先她身子不好,我祭拜亡妻自然不会带她去,今年也是看她差不多好了才决定带她一起。”
他在那里说话,他牵着的凉暖也跟着点头,看着又乖巧又可爱。她年岁小,哪怕苍白瘦小些,穿着的鲜亮衣服也能中和几分病态的苍白,同时还衬得一双乌溜溜的杏眼活泼灵动,透着股讨人喜欢的机灵劲,虽然瘦的过分了些失了福态,但也称得上一句灵秀。
宋七昨天没有细看,今日一瞧,对这个一看就有几分机灵劲的小孩便有些好感。他自己也有女儿,知道这些小姑娘机灵时候是多么嘴甜会说话,笑着感慨道:“郎君的徒弟瞧着就是个贴心的。”
“谬赞了,这孩子懒得很,虽然聪慧,聪明劲就是不用在正道上。宋管事今日来找季华,是……?”
“拙荆听说道长又回了城,一定要我来请道长一叙。”
赤城现在最怕听见什么“过府一叙”之类的话,眉头登时拧了起来。云州刺史和弥州刺史让他实在是怕极了宴会,除非必要,现在他谁的宴会都不想去。
“不必。”于是他说。“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宋七对这个回答也不算太意外。当初赤城只收了他三文钱的时候他就明白这道长是个不看重钱的,不会贪图他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报恩,只是赤城这样,到底是让宋七心里有些伤感: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能给出的也只有别人或许都看不上的玩意,可是以他的能力和家世,这些已经是他能付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或许是短暂的沉默带来了尴尬的气氛,赤城在寂静中终于觉察到不对,抿了抿嘴后难得自己给出了解释:“……我帮令夫人驱了那只鬼后已经收了报酬,这就算了了因果了。如果我现在又应了你的邀约,那就是我又欠了你的因果。”
“只有三个铜钱!……”
“只要三个铜钱。”
宋七明白是自己狭隘了,顿时有些讪讪,转头又后悔当初没有多塞些金银给赤城。他挠了挠脑袋,见那带着孩子的青衣文士挎着小包裹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试探着问:“那不花银两,单邀几位在城里逛一逛,会不会影响道长修道?”
赤城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回头看向屋子里的君冉,君冉则低下头询问凉暖:“想在这里玩还是到江南玩?”
小姑娘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一转,抄手道:“我都听先生的,先生叫我走我就走,叫我留我就留。”
“季华呢?”
“我皆可。”
这两个人倒是随性地很。君冉听他们这么说,干脆自己也两手一摊,一脸的温软无害:“那我听宋管事的。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
宋七简直受宠若惊。他前半辈子还没见过真正的世家公子,只在传闻中听说过他们清高不羁,不曾想今天难得碰见了一个,还是个脾气好没架子的。他在心里快速过了一遍周围的景色,试探地说:“不知道长平日里喜欢去什么样的地方游玩?”
“我都行。”赤城说。他在这方面一直没什么讲究,有山看山,有水看水,什么都没有打坐打一天也行,只要地方还算干净,他一点儿都不挑。
“我更是哪儿都可以了。”君冉笑笑。“只是安静些的地方,太吵闹的地方会让我头疼。”
宋七点点头,蹲下身问凉暖:“那小女郎呢?”
凉暖斜着眼瞅了瞅君冉,见他笑眯眯地不说话,胆子就大了起来:“我想去捉蝴蝶。”
她早年病痛,不能下床,好不容易身体好了,到谢家村之后又一直装男孩子。她的那些同窗都说蝴蝶只有女孩子才喜欢,为了不让他们瞧出来自己是女孩子,凉暖也只能背地里偷偷扑几只,玩得像做贼一样。
宋七综合了这几人的想法,略思忖了一刻后说:“现在还早,又正巧在城墙边,不若出城去观景。就在城门外往东北二十里处有个湖,湖边长了一大片的野草野花,想来也有蝴蝶。只是要安静……那湖挺大的,到时候大不了找个僻静处就是。”
“安不安静不要紧。”君冉笑道。“实在没办法也不用为难,不必太顾及我。”
他倒是言出必行。一行人到了湖畔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携家带口地占了空地赏景品茗了,宋七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个人少些的地方,只能歉然地找了个高地,指着前方的湖介绍道:“就是这儿了。这湖清晨和傍晚时候看湖水是红的,我们这儿都传说这湖是天上神仙受了伤之后流的血化成的。”
赤城顺着宋七的手指看去。现在是晌午,湖水当然不会泛什么红,在阳光下是最正常不过的靛青色,可被宋七这么一说,赤城再看这湖,下意识就觉得这是个血泊,顿时一点兴致都没有了。
“神仙?”
和他不一样,君冉倒是十分捧场。打发凉暖自己去扑蝴蝶后,他一边解了外衣铺在地上自己坐了,一边眯着眼睛用手扇了扇风。听见宋七介绍这湖的故事,他一行扇着风,一行很感兴趣一样出声问:“有意思。神仙怎么会受伤呢?”
“小郎君没听过志异故事?”宋七说。“我小时候总听我爹给我讲天上神仙打架……”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旁边还站着个道士,立刻闭嘴不说话了。
“神仙说不定真会打架。”
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年轻的道长带着幂蓠,脸上的表情隐在垂下的纱后看不分明,语气虽然还是冷的,但宋七却无端从中听出了点安抚的意思。
“我不是神仙,不知道神仙的事。”
宋七是见过他本事的,听他这么说只觉得他是自谦,他们身边一个带侍从的年轻人闻言却哈哈笑了起来。
“不是神仙,所以不知道神仙的事情……这位兄台说话着实有趣。”
这个蓝衣青年拍了拍手,站起身冲赤城作了个揖:“在下吴郡林明之,不知兄台——”
林英林明之?他来西南做什么?
赤城想归想,又不能不说话,只能含混道:“贫道道号青云。”
不知是不是错觉,宋七似乎看见林英的脸皮微微一抽。
“青云?恕我冒昧,道长是姓王么?”
赤城的确姓王,但他并不想让林家的小郎君认出自己来,忙赶在宋七开口之前脱口说道:“不是,我姓张。”
姓张?
林英拿眼睛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这玄衣布鞋的道士,目光尤其在他腰间停留了一会。赤城谨慎,早在离开船队后就把青云的腰牌藏了起来,林英自然看不见那块腰牌,只得暂且信了这个“巧合”,微笑着拱拱手。
“相逢也是缘分。”他笑道。
赤城不置可否,用余光瞟了眼坐在一边发呆的君冉。君冉不知什么时候就背过了身去,赤城再怎么看也只能看见一个背影。见君冉低着头,默不作声地似乎在摆弄什么,他耐不住好奇心,传音问君冉:“你在做什么?”
“别和我说话。”君冉传音回来。“你若有心,可以问问明之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英行十二,和君冉是同父所出,长相上和他这十哥也有几分相似,两兄弟都生了一副白皙温润的样貌,只是林英容貌比君冉要精致些,肤色比较兄长瓷器样的苍白更偏向于象牙色,也不像君冉一样天生嘴角含笑,因而没君冉那样显得好亲近。
作为吴郡林氏的嫡脉子弟,林英的行踪自然也在君冉属下关注的范围之内,但赤城昨晚并未在信上瞧见林英离开吴郡的信息。不单他不知道,看君冉的表现,似乎君冉也完全没料到自己这弟弟会出现在这么个僻远小城的郊外。这么一来,林英不声不响出现在完结此处的目的就很惹人好奇了。
“那个,张道长,”宋七从善如流,听赤城自称姓张,他虽然不明缘由,还是下意识帮着恩人遮掩。这个林小郎君和王道长之间显然有些秘辛,他怕自己一个嘴瓢带坏了事,干脆找个借口溜走了:“我出来的匆忙,还没有告诉内人今日的事,这就告辞了。”
他自己要走,赤城当然不会强留他,背身坐着的君冉也不得不起身借袖子的遮掩行了礼,压着声音说了几句场面话,自己也借着送人为由保持着袖子遮脸的姿势急匆匆溜达到了一边去。
“这位郎君看着有些眼熟。”
林英望着君冉的背影,一双凤眼眨了眨,慢慢浸出一点笑意来。他脸嫩,声音也有些孩气,放慢语速说话的时候很像是一个故作老成的少年,可是落在赤城耳朵里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吴郡林氏本家的这几个兄弟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这林英虽未入仕,但也一直有个“多智”的名声,赤城并不想和这人有什么纠缠,更不想叫他发现自己和君冉有所交集。
“或许你们之前见过?”他镇定自若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