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林英惦记上“张青云”的时候,他怀疑的对象王青云正躲在船舱里,因为晕船的缘故脸色苍白,倒有几分符合他刻意传出的病重传闻了。
“四郎真的是胡来。”
见身边只有一个安安静静研究龟甲的赤衍,青云才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烦躁地扯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万一林前辈一时兴起,弄出个什么事情来,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应该不会吧?”赤衍迟疑道。“前辈人挺好的。”
青云和赤衍相处的时日不短,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家人,听他这么傻乎乎的就信了别人,青云干脆掀开被褥下床,捧着赤衍的脸狠狠揉搓了一把:“我的小师叔,你和他才相处多久。在这方面你可不要跟着四郎学,他别的方面端的是心如明镜,就是这识人方面,一碰见林前辈就乱套。”
赤衍好不容易板出来一张严肃的脸,给青云一搓搓得破了功。他又羞又臊地伸手抓住青云的手腕,龟甲也不要了,拼命把青云往后边推,嘴里含混不清地斥责了几句“胡闹”,只可惜他说得软绵绵的,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
“说来也是奇怪,林前辈这人古怪的很,基本上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对他有天然的亲近之感。”
赤衍毕竟占着一个“师叔”的名头,青云也不敢和他玩闹太过,见他反抗,顺势就放下了手,又折回了床上,把被褥拉起来盖着。
“若是他果然是个叫人亲近的性子也就罢了,可相处时日久了只觉得他叫人惶恐,这就很蹊跷了:一个本身性格并非多叫人喜爱的人,为何会让人下意识觉得他值得亲近呢?”
倒也不是说他不温和不体贴,恰恰相反,他“体贴”得也太过了些,简直让人有种无所遁形之感。现在的君冉还好一些,当初还用林苏这个名字时,那才是真的像是有读心之能,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以至于林苏刚出事的时候,不管那弑君罪行是真是假,朝野上下俱是欢腾。
但是有人觉得这是负担,自然也有人觉得这是好事。青云因为君冉可能有的读心本领而心生警惕,赤衍却疑惑地挠了挠脑袋,圆溜溜的眼睛望着这个比自个儿还大两岁的师侄:“林前辈脾气温和,平素也只是教导十二娘、间或制些药物,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
当初君冉的谋划不了了之之后,赤城也犹豫过要不要将此事告知赤衍。可那时赤衍和凉暖关系正好,赤城并不希望自己小师弟知道满怀一腔热忱付出的真心到头来只是个谎言,转述给他时隐瞒了大部分真相,只说君冉是情非得已,也没有提到在君冉最初的布局里自己有可能会丧命,因此直到现在赤衍都觉得自己交到了一个好朋友,而作为朋友的长辈,君冉也是值得他亲近的对象。赤衍想了想,觉得是因为自己年纪小,很多陈年往事都不清晰,青云现在念叨的都是君冉过去的错事,便道:“或许是我年纪小,不知道前辈做过的恶事也未可知,但就目前而言,我觉得前辈是个好人。”
这一句“好人”差点叫青云从榻上跌下来。他也睡不着了,干脆起身去架上拽了道袍下来,一边绾发一边举步走到窗边,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推开了小半,用支条撑住,半遮半掩间正好够他看见平静无波的江面。
这段时日青云扮作赤城,自然不能出去见人,大半时间都在船上房间里度过,也只有这样夜间才敢开窗透一透气。如今江上空明,月色如洗,在明镜般的水面上撒下细碎的银辉,只有船身近处的水波上泛着点暖黄的灯光。青云粗略扫了一眼,只见月亮投在江面上的一个圆圆倒影上正巧落了一叶扁舟的剪影。在那黑乎乎一片的影子中,舟尾似乎有一人头戴斗笠、手持竹篙而立,只可惜隔的太远,青云不敢肯定那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奇怪的很,这样晚了还有渔夫出来打渔的么?”
“渔夫?”
赤衍听他这么说,一时也觉得好奇,丢开手里的龟甲茭杯等物,回头检查了一遍门闩等物后,才凑到青云身边,跟着探头往外边看。他们的船是逆流而上,那站在舟尾的人不知为何明明持篙背对他们而立,手中竹篙却一动不动,任由自己的小舟顺水往下游而去,一来二去之下居然已经快到近前了。这样近的距离之下,又被月光一照,他身上的衣物竟如纸片一样白惨惨一片死气,握着竹篙的那只手也是不似常人肌肤的纸白。
夜里过江,忽然看见这么个脸面都看不清的怪人,不说恐怖,至少也是有几分膈应。青云这样瞧着那小舟,内心尚且惊悸,更别提在甲板上站着值夜的道士和刚赶来的王家侍卫了。一阵夜风把他们的窃窃私语送到了青云耳朵里,青云却分明看见那人的衣袖在风里纹丝不动,反而是手指轻轻颤了一下,就好像本来只是一座塑像,现在却被生人气息惊醒了一般……
“这……”
饶是青云,现在也开始发怵了。他是修道,可主要还是为了替本家看顾赤城,他自己不相信那些玄学法术,从来没有认真研究过,现在若叫他去当大局,他肯定是撑不起来的:“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在青云惊慌的自言自语声中,那小舟上的怪人忽然将手一松。竹篙直直地向水里倒去,他仿若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伸出另一只手一捞。这一个出手的动作间,原本像是固定在腕上的衣袖猛地后缩了一截,露出了一段玉白的手臂,手腕处红绳系着的檀木珠串也跟着一个晃荡。下边闹嚷嚷的,隐约有声音传到青云的耳朵里:“这东西……怎么和咱们四郎的那么像?”
“咱们得下去。”青云眉头一紧。“小师叔,这是不是就是那所谓的寄灵纸人?”
“应当是。”
赤衍的眉头也拧在了一起,一团孩气的脸上神情严肃。
“先不要动。若是师兄,他自己应该有办法解围,你贸然过去反而不好。”
“可是这……也对,我突然过去反而解释不清。小师叔,恐怕要烦劳你去探一探情况了。”
“好。”
这两人商议的工夫,舟上人已经完全清醒过来,手腕一转,将那纤长竹篙从水中带起,在半空中划出了一条白练样的晶亮水痕,下意识摆了个□□的起手式。船上灯光明明灭灭,持篙人似是还不习惯这样强烈的灯光,斗笠下的清隽面容上,一双狭长的黑眸不悦地微眯着。他虽然打扮不同往常,这神情长相却是和本体像了个十成十。本来大家看他还只是出于好奇和防备,现在一瞧个个都愣住了,见他神色漠然、隐约有恼意,甲板上的人面面相觑:“观主有孪生的弟兄吗?”
“观主?”
白衣人喃喃重复了一遍,抬头看了看船上的人,虽然不显,眼神里还是带出了一点疑惑。
“啧,这,这分明就是咱们观主啊……哎?!你可别乱动!……小心!”
他们的船是逆行而上,一个错眼对方的小舟就顺水流漂到了后边去。兴许是觉得这样说话不方便,那白衣人探头看了看脚下平静的水面,将手里竹篙一丢,在一众道人的惊呼声里拉着衣摆跳下小舟,稳稳站立在了水面上。
“观主?”
顶着一众讶然的目光,这白衣人踏水波而行,竟很快和他们的船只保持了同速。他一边行走,一边侧目看着船上众人,视线在触及赤衍的脸庞时微不可查地一顿,旋即无事人一样转向了江面。
“你们的观主是何人?与我很像?”
“像是的确像的……”
长相气度皆都相同,只不过赤城虽然道法有成,毕竟还是个凡人,做不到像这白衣人一样行走江面如履平地。
“像?那应该是我。”
白衣人点点头,举目看了眼天上明月,又回头直直地盯住了人群里面有些发怔的圆脸小道士。
“我名戊且。你名为何?”
“啊?我……我是赤衍啊,你,你真的不是师兄吗?”
“我是他,他不是我。”
戊且抬起戴着珠串的那只手,借着月光和旁边船上的灯火细细看了腕上的木珠。
“他很关心你。”
赤衍有些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但不管这个自称戊且的人是不是他师兄,让对方这样跟着船只行走都不太好。他左右看了看,趴在船舷边问:“前辈要上来吗?”
“不必。”戊且摇摇头。“天道有令,我不敢违。”
“什么?”
“哎呀,小师叔,他的意思就是说那什么仙有仙规、妖有妖法一类的。这人明显不是凡人,神仙只有封修为记忆才能入红尘,否则天道会罚,妖怪若是在凡间肆意用法术干涉红尘诸事也会遭天谴。一言蔽之,各族有各族的去处,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大家行事互不干涉,各界与各界之间也不通融。”
“那他……”
赤衍猛然惊觉,一张小脸涨的通红,红过后又有些发白。他惶惑地在刚刚出言解释的道士和敛袖缓步同行的戊且中间来回看,结结巴巴道:“这……你……前辈……是师兄?师兄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