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画灵的原身叫做《抱琴观雪图》,很凑巧,的确是赤城知道的一幅前朝古画——同时也说明了这个画灵必然不是妖界诞生的妖族,而是那些妖族在人间界点化的强行开了灵智的劣质品。
是的,人间界的“妖邪”和真正的妖族完全就是两个概念的事物,就好像所谓“飞升仙人”对于天生仙灵而言只是他们造就的仿制玩具一般,只不过是人间界的本土生灵受了妖气或是仙气点化后诞生的残次品。
画灵被他连着追杀三百里,在这过程中又被各路法术消耗尽了妖力,现在不说化形,连说话都难,只能可怜巴巴地抖了几下,在画中人的脸上挤出两行血泪来。
“……”
提着它的玄衣道士见状,一双点墨样黑漆的眼睛冷冷地俯视下来,带着一股子无视生死的漠然。他慢斯条理地将画轴卷起,在上面贴了几张符纸,这才背着它往来路去。
芳草茵茵翠将滴,炊烟袅袅散如星。落云山脉绵延数百里,其内既有重峦叠嶂、奔流似练之像,也有田舍棋布、风和日丽之景。这个画灵逃跑得很会挑地方,它满打满算着甩了赤城就顺路到旁边的村庄里大吃一顿,不曾想倒是便宜了这追杀他的怪物道士。
赤城一路追着妖气而来,并没有太注意方位,现在妖物捉到了手,国师大人对着一片不见道路的盎然春色默然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找附近村庄的人问一问路。
“道长是问三阳郡?”
一农户荷锄驻足,皱眉道:“道长非红尘之人,何必去污浊之地?自从十四年前林相身陨、巡检司有名无实,三阳就成了郡守的天下了。”
赤城一怔,仔细打量了一番此人,见他虽着布衣草鞋,却目光明亮、神色恬然,心知这可能是隐居落云山的隐士,便答道:“生而为人,即在红尘。”
对方可能是没见过这样的道士,闻言一愣,旋即笑道:“三阳自此处往西南走,应当有数百里远。”
“多谢。”
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也无需争出高低对错来。两人客客气气道了别,赤城举目看了看日头,终于还是从荷包里摸出一张符纸,用小刀将衣袖上一小块沾了血迹的布料裁下来,将两样东西放在一起烧了,凝神看了看烟雾指向的方向。
赤城拿着这个寻人的法术给自己找方位,被当做“丢失人口”的君冉自然也有所感应。他循着魂魄被牵引的方向“看”向窗外,手下还在拍着在梦里哭得打嗝的凉暖。
“舅舅……”
小姑娘啜泣着,小手紧紧拉着他的衣袖,含混地重复着这个叫她安心的词语。君冉取了一粒丸药丢进嘴里生咽下去,轻轻“嗯”了一声,抬手探了探凉暖额头的温度。
小孩子魂魄不稳,有时候甚至会被吓掉魂,那就不是医术能解决得了的了。好在凉暖体质特殊,又有江玥布下的阵法和妖力护持,惊吓归惊吓,魂魄还是好端端呆在自己身体里的,君冉只需要操心她没有因为这个突发疾病就好。
“王道长在吗?”
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礼貌的敲门声。君冉听力好,还听见了另外几个人的抱怨:“近来是怎么回事,这价格涨得也忒没道理了些……”
涨价?
君冉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二十两银子一把的铁剑。忽然涨价无非也就是那么几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朝廷赋税有所增长。不过建都里的官员都忙着在搞派系斗争呢,听这些吴郡商人的语气也不像有税赋提升这回事,那也只有可能是三阳郡守自己狐假虎威涨的税了。
“他刚刚外出。”他一行想着,一行也没忘记回复外面的人,起身替他们开了门,“诸位可是有什么要事?”
因为近来身体不好,君冉没有和这些商人们见过面,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接触时还是带着幂蓠的,以至于商人们花了会工夫才弄明白眼前这个温雅公子的身份。
“这样啊。”领头人咳了一声。“也不是什么要事,只是请郎君转述一下,咱们在这里的生意没做成,恐怕明日就要走了。不过若是道长要多留几天办事,我等多留几日也无妨。”
“谢谢诸位美意,但一路已经多有叨扰,怎么好意思再耽误诸位行程。”君冉道。“况且季华他应该快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那头赤城已经背着画卷踏上了楼梯的最后一阶,闻言抬眸向几人看过来,客气地拱了拱手:“诸位是有什么事情吗?”
“刚刚说到你要回来。”君冉笑笑,将商人们的话复述了一遍。
“的确如此。”赤城点点头,向几个人作了个揖:“诸位一路已经多有照顾,怎好再多生波折。”
谁都喜欢懂分寸的人,尤其是有礼貌还懂分寸的人。赤城一行人说白了也只是蹭了他们领队的一辆车,衣食住行都是人家自己花的钱,行事上却依旧把他们这些商户当作朋友恩人看待,这些商人们对他们可以说观感极好。
“快些走也好。”领头的商人左右看了看,忽然说。“不知道长可介意我进去坐会?”
他面色坦然,好像真的只是想进去喝一杯茶。
君冉一怔,率先给他让出了进去的位置,自己进去把凉暖连着被子抱起来放在了里间的榻上。房间里已经被小纸人打扫过,先前胡乱摆放的平安符也整整齐齐地码在了镇纸下方,打翻的瓶盘器具也一一放归了原位。领头商户进了屋子,心中先是暗暗感慨了一番室内的井井有条,这才开口:“王道长今天出去,可听见郡中传闻没有?”
赤城追着画灵都跑去落云山了,哪里可能听见城里传闻,闻言道:“不知。什么传闻?”
“按道长和这位郎君的样貌,近日还是少出去的好……”商户含混道。“我们去置换货物时候,听见此间客商说那郡守……似乎有些……那种不太好的癖好……”
赤城脸上迷惑更深:“我不是女子。”
君冉比他先明白过来,却也不想解释,只是冲商户点点头,微笑道:“多谢告知,也多谢先生费心。”
两个人有一个人懂了就已经足够。商户起身告辞,临行前看了看凉暖睡着的里间,道:“若是不方便,凉女郎继续与我那侍女同住也是可以的。”
说是侍女,其实是这商户的一个妾,在家里不算得宠,但地位也不算很低,凉暖一个小姑娘跟着她,总归比跟着两个男人要好。
凉暖自然是要送过去的,但是也不是现在。送走了商户,君冉又去瞧了瞧凉暖的状况,见她已然呼吸平稳,只是好像在装睡,就没有再管她,出来对赤城解释道:“方才他的意思是,这位三阳郡守,恐怕有断袖分桃之癖。”
赤城刚展开那张《抱琴观雪图》,闻言手下一个错劲,将画上裂口撕扯得更大了些。
也不算意外,有钱人家养个把漂亮男孩儿也算是时下流行,只不过王明一直不叫赤城看见这等“风雅事”,赤城又在玄帝观修道,也是头一次碰上有龙阳之好的人。
“没事。”他很快平复下来,漠然道。“明日便走,应当出不了事。”
就算真出了事,有青云那一块腰牌在,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犯傻事。
赤城自己有主意,君冉也懒得动脑子替他想退路。他伸手把赤城手中的画卷拉到近前来,抬头问道:“这是什么?”
“《抱琴观雪图》。”赤城道。“这画被妖族点化成了气候,里面养出了一个画灵。”
他一边说一边在画中人的眉眼上敲了敲,似乎在思忖将画灵拖出画布的可行性。画中抱琴的女子被他敲得一抖,仓皇地往画面没被撕破的地方凑了凑,一双含泪的美眸盈盈地往那谪仙样的道士看过去。
“这邪物的眼神好生瘆人。”赤城蹙眉道。
君冉默然。《抱琴观雪图》是前朝画师梅元白所画,画中人乃是前朝最著名的敏慧皇贵妃。这位皇贵妃据说貌若神仙妃子,一曲《鸣凤》曾引得百鸟来朝,端的是个才貌双全的奇女子。这画灵顶着敏慧皇贵妃的脸,却只得了赤城一句“瘆人”……
“毕竟是邪物,瘆人些正常。”君冉善解人意道。“你若是不想看她,我这还有封灵觉的法子。”
“不必。”
赤城在画上敲了几下后,直接探手入了画中,将那发抖的女子从里头拖了出来,另一只手取出了他二十多年来从未动用过的法印,拿着在画灵眼前晃了晃。
这法印虽然赤城从未动用,却是真真拜过各路神仙的法宝,只是靠近也足以叫画灵两股战战了。
“我问你答。谁点化了你?至如今害了多少人?”
“你现在问她?”君冉松开画卷,连坐席带人往后挪了一点。“她化形都化不出来,哪里来的本事开口说话?”
即便被赤城捏着脖子拽出来,这画灵还是一张薄薄的纸片模样,风一吹就能飞走似的好不可怜。听见君冉这么说她,她立刻把脑袋转到了背面,极为幽怨地投来了一抹目光……
画灵愣在了当场。半秒的沉默后,她一声尖啸,竟是动用了身上仅剩的力量,运足了鱼死网破的气势,直直撞向了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