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下不要命的举动还真是让人始料未及。赤城疑惑地瞥了眼君冉,手下变换法决,集灵力于掌心一掌推出,直接把这发了疯的精怪推回了画卷,反手在上边又贴了一层符纸。
不单是赤城疑惑,君冉本人也颇惊疑。他并不识得这等妖物,妖族中相熟的也只有一个名义上的表侄江玥,而江玥是不屑于拿妖力点化人间界事物充当眷族的。况且说到本事,他对面这位可是戊且凡身,这小妖莫不是昏了头了,不去怕戊且,改行来惧怕他这个无名无姓的人?
惊疑归惊疑,这东西毕竟只是个插曲,身在人间界,主要要应付的还是人间事。赤城将画轴卷起来后拿墨线捆了,随手往角落里一倚,转头继续画起了平安符。
他心态这样好,倒是叫人有些意外。君冉都想好了如果他问起的数种应对措施,结果这些回答在赤城面前全无用武之地,倒叫君冉怀疑是自己太小人之心了。君冉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问道:“你不用再问问这画灵是怎么回事?”
“你放心。”
赤城清点了剩下来的符纸数目,内心在要补的基础上又加了一批给凉暖护身用的。听见君冉的声音,他终于分出精力给了这个不安分的朋友:“我有判断,这事与你无关。”
君冉一时竟不知道是感慨他对自己一腔信任好,还是抱怨他总不长记性好。他难得支吾了一会,起身走到了窗边,轻声嘀咕道:“你倒是心大。”
赤城掀了掀眼皮,手中朱笔未停。
“我并非愚人,也无叶障目。”
他神色平静淡然,就好像之前遭到欺骗的事都是过往烟云一般,竟是并不打算以往事为凭来评价今事。和他这样的人打交道,好处是不用担心他记仇害人,坏处就是他太过光明磊落,不屑于用阴谋诡计,总要别人替他操心暗处的危机。
比方说三阳郡守这事。若是换一个人来,少不得畏缩躲避,若是个狠一些的,指不定还要自损形貌以保清白;而在赤城看来,容貌乃是上天赋予,若因为外界反馈就要增改容貌,那就是迷障,三阳郡守这样沉迷于色的行为则属于入妄。
但赤城还有一点好:他从来不会强求别人都和他一个想法,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想法与大众有异而强迫他人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若赤城是一人独身过三阳,他必然是坦坦荡荡经过此处,可麻烦就麻烦在他是和别人的车队同行,身边还有个一看就没有自保之力的病美人。他一人做事一人当可以,一人做事百人当,那他还不如把自己送去三阳郡守的府里。
既然想到了三阳郡守的事,赤城干脆垂眸思忖起了对策。早间去西市寻铁匠铺子时,不少人都来围观过他,他并不觉得若三阳郡守上心,自己遮掩容貌能逃过一劫。
“眼下还是和那几个商户分开走比较好。”赤城想。“不管事情究竟如何,这是唯一不牵连他们的法子。”
心中决断已下,答应别人要做的事就得提前做完。先前画灵毁的符纸数量不多,赤城画到傍晚恰恰画完,将一堆符纸收叠后便去敲了那好心商户的房门,直言分路走以免拖累之事。商户收了他给的符纸,却怎么也不同意将他们抛下:
“我等商人不说重义,至少也知道做生意讲一个‘诚’字。当初是我答应了道长到落云山下分别,若我今日为了利便能弃誓言不顾,来日又当如何取信于人?”
“事出突然,毁誓之人也不是先生。”
“道长这话就错了。我若不知道这里情况,散了也就散了;我现在明知原委再叫你自行离去,那就是我没良心。道长不必再提,明日我等早起,再为道长和那位郎君备上幂蓠,赶着城门将开出城就是了。”
赤城就来得及说了一句话,这商户已经把第二天行程都安排好了。他无言了片刻,只能深深作了一揖答谢这萍水相逢的善意。
“若日后先生想去北方行商,贫道可代为引荐。”
赤城想了想,觉得这或许是比较好的答谢方式。
“去信给玄帝观王青云,上附‘落云山’三字,我就能知晓。”
“玄帝观?那可是真正的皇家道观、国教圣所!”商户笑道。“我本想结个善缘,倒不想道长是个财神爷,我是结了个金盆回来了。我这下是不怕了——我听说玄帝观里的道长非富即贵,想来王道长俗家也是有势力的,不应当惧怕这小小一个郡守。”
“强龙难压地头蛇。”赤城实事求是地回答。
“那也要是蛇才成。”那商户笑道。“不瞒道长,我虽然卑贱,好歹走南闯北多年,虚长了这么些岁数,也能看出些门道来:三阳郡守恐怕离完蛋不远了。”
“怎么说?”
“俗话说‘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昏君暴吏代代都有,又有几个能活过三代的?且看着罢——三阳离水远,种地艰难,郡守还要抢壮劳力充进府里,又把税赋从十五税二提到了十五税九……厉害得很,我看不如十五税十五,都收个干净的好。”
商户说着,摇了摇头:“背后说一说罢了。商人贱籍,我也不是三阳人,只能感慨一句林家仁义。”
赤城听在耳朵里,口中偶尔应和几句,却一点没提他自己的想法。他回到客房时,装睡的凉暖已经被君冉抄起来送去同她一间屋子的女眷处了,因此他只看见了歪在内室打盹的君冉。赤城上前把君冉摇醒,肃然问道:“你当初定的税率是多少?”
“……为什么问这个?这东西复杂的很,商税田税不是一处,田税按一户田地人口多寡又有名目,你叫我给你讲一时也讲不清楚。”
“十五税二是哪个税?”
“十五税二?……商户是十五税一,盐铁是官营,道路是……唔,应当没有这个数目的才是。你问这个做什么?青台要改税赋了?”
“没什么,你睡吧。”
你让我睡我就睡?君冉刚刚还有些困倦,现在被赤城摇的无比清醒,除非赤城一掌把他劈晕,不然他能清醒地度过十几个时辰。
“可是我现在睡不着了。”他微笑道。“不如王道长陪我聊一聊天?”
第二天早上准备启程时,凉暖严肃着一张小脸,先看了看面色从容、神定气闲的君冉,又看了看昏昏沉沉、半梦半醒的赤城,背着两只手道:“先生,我记得还是你教我的——食不言,寝不语。”
“所以我并未就寝,不过与季华秉烛夜谈而已——季华,你说是也不是?”
赤城恹恹地瞟了他一眼,也不回答是不是,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睡眠不足的迟钝。那画卷还被他背在背上,露在外面的画布已经脆薄如纸张,想来昨晚这两个人也没让画灵好过。
想到这一点,凉暖幸灾乐祸地冲那画卷龇了龇牙。她这年纪的小孩子多的是混世小魔王,凉暖表面上再乖巧,也掩盖不了她得点空子就要搅风搅雨的内心。赤城在车上一头睡过去之后,她立刻凑到了君冉身边:“先生,那个画……”
“哦,你想和她玩就去吧。”君冉小小的打了个呵欠。“别动季华贴的那些东西就成。”
凉暖立刻一拍胸脯,保证自己绝不会给他们捣乱,后脚就扑过去,饿狼一样一把把那画撕开。
“姐姐好啊。”
对着画中人惊恐的眼神,小姑娘露出了一口的森森白牙。她这觑着眼儿笑眯眯的模样,还真是和那位少主如出一辙:“姐姐昨天在我梦中见着的东西可还满意?”
满意?她满意地很!若不是这小东西居然是少主的外甥女,少主还在她魂魄里加了保护的禁制,还有那位……她也不至于败得那么轻易。
想到这里,画中女子一双美目略向旁侧斜了斜。她连恨都不敢恨得明目张胆,生怕自己的恶意被身边二人察觉,可即便如此,那温雅平静的青衣公子还是恍若有觉,微侧了脸“看”过来。
画灵急忙低下眼帘,匆忙敛去了眼底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