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作者:黑色墨水瓶

三阳郡守的愤怒赤城不得而知。但他早就预料到三阳郡守会恼羞成怒地给他们下绊子,因此刻意造出腾云的幻象后,他根本不急着出城,反而找了个客栈住下,将自己身上的道袍烧掉换成常服,剑也收了起来,按自己往日在家中的打扮装作了一个来此游玩的文雅公子,冷眼旁观官兵列队出城抓人。

三阳郡守已经被君冉气的昏了头,不惜败坏自己的声名也要出这口恶气。他虽然也在城里安排了巡查的人手,无奈这些人并未见过赤城,赤城的路引又伪造的全无问题,一时间郡守竟完全没发现这两人就在自己眼底下呆着。

“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又一次躲过了官兵的搜查后,君冉打了个呵欠,颇有点恹恹。

“无趣的很,不若我去城中水井里投些东西,叫他们没心思管这些风花雪月……”

“你若是去投毒,我就把你也投进井里去。”

坐在软垫上的赤城冷冷斜了他一眼,将手中的诗文集翻到了下一页。

君冉一时语塞:“我只是想想罢了。”

赤城冷哼一声,也没了看书的兴致。事件具有时效性,不管是多么惊人的事情,在这个时间过去后热度都会慢慢地下来。现在已经过去了近五天,赤城觉得应该不像开始时那般戒严,此时便动了出去查探一番的心思。

君冉听见他起身开门的声响,知道他也是待不下去了,立刻道:“我们现在就走么?”

“我去探探消息。”

“你去?那还不如让我去呢。”君冉道。“我怕你消息打探不成,自己还反手被别人给卖了。”

赤城道:“要卖也先卖你。”

他说话时候压根没过脑子,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君冉乍一听他这赌气一样的话,先是难以置信地一愣,随后哈哈笑个不住,笑着笑着又咳嗽起来,最后不得不靠吃药平复呼吸。

“季华,你这是在同我闹脾气吗?”

“我没有。”

“嗯,你没有。”君冉说。“你只是看我不顺眼,所以又要把我投进井里,又要把我卖了。”

他笑眯眯的,赶在赤城恼羞成怒之前又补了一句:“你将我当作亲近之人开玩笑,我很高兴。”

“你想多了。”

赤城将书册掖进包裹里,木着脸取下斗笠戴在头上:“走吧,看看能不能趁机出城去。”

赤城不想再和君冉说话了,反正说到最后生气的永远是自己。他自己系好了斗笠的带子,又给君冉也扣了顶斗笠,将那把铁剑用极精致的金剑鞘装了,自己皱着眉头拿铅粉在脸上涂了一层,愣是把一张神仙样的脸画成了七月十五送葬的纸人,这才昂然带着君冉下了楼。

赤城很清楚自己在套话这一行上没有什么天分,因此只看着君冉同人谈笑,偶尔分析分析得到的信息,大部分的精力还是放在了观察周围上——他是个道士,对于别人的善意恶意感知比寻常人更灵敏一些。

君冉一路谈天说地,偶尔还会从交谈的货郎处买一两件精巧别致的小玩意,不知不觉间手里已经有了一捧。他拉了拉赤城的袖子,低声请求对方带自己去买一个柳编小篮,将这些东西都装进了篮子里。

“不出意外,现在就能走。”

他将篮子挎着,神色自若地和赤城咬耳朵。

“算是天助。他们说今天东城门的守卫统领母亲生了急症,上面的人不准他的假,他恐怕没什么好好办事的心思。”

赤城听着他轻描淡写地把别人的悲处说作“天助”,心里有一点不舒服,但又不得不承认这对他们来说的确是“天助”。他深知做人同情心和善良都要有分寸,因此虽然心有同情,也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我回去取马。”

君冉默认了他的行动。两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共乘一骑未免有些奇怪,因此赤城和君冉换了衣饰,假装自己是书童,让君冉骑马,自己牵着缰绳出了城。

今日这事,虽说路引马匹等是君冉下属出力,能出城也的确有三分是靠运气——君冉比赤城要矮上半个头,身量也比常年习武的赤城要纤细,赤城的衣服给他穿要大上一些,更不提赤城和他二人气度都不像是下人——但无论如何,三阳郡这一遭都算有惊无险地过了。

赤城在破了山匪营寨寻君冉无果后,便将凉暖并自己常佩的一块墨玉玉佩和信件一起交给了那商户头领,请他将小姑娘和这些物件一起交给上清观一个道号赤微的挂单道士。那个商户的确是个重信义之人,将凉暖毫发无损地送去了地方,离去之前还没忘了告知赤微《抱琴观雪图》有问题的事。

赤微得了师兄的消息,一时也不知是夸师兄胆大好还是骂他心宽好,心境一乱,道也就修不成了,每日里就在道观所在的山脚下等着,几乎要把自己盯成一块望兄石。见到赤城后,他说话也是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

“我还当师兄做了国师,已经忘了师弟还在外云游呢,没想到师兄一出事,这塌下来的天就砸到我头上了。”

“抱歉。”

“道什么歉?算了,你毕竟是我师兄,你这脾气我又不是不知道。这位是?”

“在下姓林,行十。”

“是你?我记得你过去不长这样子。”

赤微背着手皱着眉,目光在师兄和这面容陌生的青年男子中间来回跳跃了一会:“而且你到底多大了?我幼时看你你似乎就是二十许岁……”

“赤微。”

用这种语气问一个一面之缘的人年龄可以说相当不礼貌。赤微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着赤城扯了扯嘴角,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起走吧,我正好有话要和师兄说。”

君冉闻言“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冲他们一笑,顺手劈折了旁边一根长度尚可的竹枝,拿着它充当明杖走到了两人前头。

赤微没想到君冉看着文文弱弱的,实际上居然有这么大力气,在背地里悄悄吸了口冷气,扯了扯赤城的衣袖道:“师兄,他是不是生气了?”

“别想太多。”赤城说。“你有什么要和我讲?”

“能有什么好讲?伯光兄给我写信问你的行踪,你这次可是把他气惨了。”

赤微唏嘘道。

“师兄,不是我说你,你这么大个人了,一朝国师万一折在外面,传出去对朝廷对宗派有多大影响你能不清楚?还有这位……”

赤微拿手点了点君冉的背影,压低声音说:“你是有多大的胆子,觉得自己有本事和他搅和在一块儿?”

“那能怎么办?”赤城木着脸说。“你敢放他在外面发展?再者说,就算我不想和他同行,你觉得他要是认定了我,我能走的掉?”

赤城也是很委屈。君冉就是个行走的炸弹,和他同行简直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早知今日,赤城何必要用什么裂魂术?跟着君冉一个人走,就能把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事情全看一遍了。

赤微看着赤城的眼神就知道八成是自己的呆师兄被人家耍了,不由得叹了口气:“算了,师兄你成天就呆在道观里,玩心机玩不过他也正常。你们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去江南吧。”赤城说。“在那之前要去一趟罩水城。”

赤微顿了顿:“罩水城?小师弟前些时日给我寄了封信,叫我若是碰见你,就转告你一句那个地方恐怕有问题,让你不要轻举妄动。”

“有问题?”

“有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赤微皱了皱眉头,一副不是很情愿说的模样。

“唉,师兄,你说我们修道修了一辈子还比不上人家生来的能力,到底是图个什么呢?”

“你做什么都是为了同别人比较才去做吗?”

“话是这么说,但师兄就真的从来没觉得不平过吗?”

“命定运不定。”赤城叹了口气。“师弟,你着相了。”

赤微抿了抿嘴,路上没有再和赤城提这件事。师兄弟二人本来就不是那么亲近,如今二人皆是无言,沉默蔓延久了,便渐渐生出了一点尴尬来。

就在这时,识趣地和他们隔了一段距离的君冉忽然停下脚步,带着客套的微笑回头说了一句:“对了,方才忘了和道长道声谢。我那不肖徒弟给道长添麻烦了。”

赤微暗吁了一口气,看在他给自己解围的份上,连说话都真挚了几分:“不必如此客气。凉女郎年少颖慧、玲珑机敏,在此处也只是日日在藏书阁里,并未有什么麻烦。”

赤城听见凉暖成天都呆在藏书阁里,以为小姑娘误会自己被抛弃,连性情都变了,顿时大觉愧疚。

君冉这个便宜师父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反而笑道:“那完了,恐怕你们的宝贝都要叫她看去了。”

说完他还贴心地解释了几句:“二位恐怕不知道,我这个徒弟,好奇心颇重,虽然没什么耐性,但惯有几分小聪明,该会的东西还是大抵知道个囫囵。近日跟着季华走了一路,恐怕是对道家法术又有了兴趣……不用管她,她那点子好奇心,不出一个月就该没了。”

“看就看呗。”赤微笑道。“她能看了去,那就是她的缘法。”

听语气赤微还挺喜欢凉暖。

“话是这么说,偷师终究是她不对。”君冉笑道。“这小家伙,天天聪明劲不在正道上。”

“哪里有什么私呢?什么易数、奇门之类的书籍民间流落了不知凡几,凭此真正能练出门道的又有几个人?”赤微摆摆手。“所以我说,凉女郎能凭几本书练出个门道来那也是她的缘法,至于别的——道经也教做人,看了总不吃亏。”

赤城在一边没吭声。别人看了可能练不出什么门道,凉暖倒真有些可能,毕竟她舅舅就是个大妖,和她舅舅待久了,凉暖这孩子也算不上是个凡人,修行方面倒是和人间被妖族点化的精怪一样占些便利。

他的想法大致也没错。三人登上最后一级石阶,举步进了院中,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背对着大门在树下捣鼓什么的小姑娘。

赤微有些好奇,凑过去一看,发现她居然拿树枝和石块摆了个小小的阵,蹲在那里是看阵里的蚂蚁左冲右撞寻找出路呢。

“道长哥哥、师父,你们来啦!”

他们并未掩饰走动的声音,凉暖自然在他们进门时就听见了动静。小姑娘回过头来,脸上并没有赤城担心的失望愤怒,反而是一个开心得有些傻气的笑容:“你们看,这是我从三阳城里买到的竹简上写的——居然真的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