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座废弃了近百年的古城,罩水城外早已成为了一片弥漫着瘴气的空地。曾经的良田和池塘被荒草覆盖,举目看去,干黄的枯草里夹杂着春日新生的翠绿,一阵风过,便如沧海生波,依序倒伏下去,露出远方小小一座苍灰的城池。
赤城从一堆比自己还高的芦苇里恢复意识后,第一反应就是低头查看自己的衣物——
果然不出他所料。本来的白纸沾了地上的泥浆后,化成的衣物就成了半白半土黄,虽然算不上难看,可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脏兮兮的。
赤城的表情瞬间就变得无比嫌弃。但嫌弃归嫌弃,纸人的衣服就是纸,和身体连在一起,他想扯也扯不掉。好在他心态好,安慰了自己一句“随遇而安”后,就转而开始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
杂草实在长得太高,很影响视线,赤城且拔且走,直到本在东方的太阳已经明晃晃挂在了天空正中,他才发现了那一座小小的城池。
罩水城。
在阳光的照射下,这道青石垒砌成的城墙像一个灰色的影子,沉默地张着巨口,一道同样用青石铺就的小路从这张“巨口”里蜿蜒出来,向前延伸了一段距离后,没入了城门附近的野草中。
赤城醒的地方不凑巧,离那青石小路很远,但在直觉的指引下,他还是摸到了罩水的城门,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小城对赤城来说并不算陌生,但是这个城门似乎不是他上次看见的那一个。他没有立刻忙着进城,而是在那条青石路边站定,抬眼往城中看去——
满大街都是纸人和死物。
赤城的眼皮一跳,不着痕迹地向后撤了半个脚掌的距离。
上次来时他已经在城中,因为习惯使然并没有开天眼。这样一想,他之所以能在罩水找到一个空屋居住还不被人打扰,是因为这里的居民都和他一样?
赤城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了一小会,见城中的居民似乎没有注意自己,便试探性地迈入了城门,在入口处张望了片刻。
“咦?你是新来的吗?”
他跨入了城门之后,便好像迈入了城内的这个世界。几个长工打扮的人朝他转过脸来,见他一直站着不动,上前笑着招呼道。
这种时候难免多说多错。赤城抿紧了嘴唇,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一双点漆一样的墨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几个“人”……
嗯,三个是妖族,另外一个身上带着和他们一样的气息,但是要弱上不止一星半点,应该是人间界的不知什么东西化成的“精怪”。
“哦,自北城门进……你是个凡人?”
难道城门和哪一个界的人还有关系?
赤城垂下眼睛,不动声色地拨了拨腕上红绳系着的檀木珠。
“嗐,如果是凡人,还是尽早回去的好。”
“少主很讨厌凡人,尤其是俊俏的郎君和貌美的女郎。”
少主?
赤城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点。
说来惭愧,虽然赤城是国师,也是他所属教派的修士之首,他对于妖族和仙神的了解也没比普通人多出多少。就比方说这位“妖族少主”,他只知道有妖族、妖族会点化人间界的事物成为精怪,但他并不知道妖族还有一个共主,更不知道这位共主还留下了一个“少主”。
这位“少主”很讨厌凡人,讨厌的前提必然是和凡人有过接触。在全国各地流传的精怪志异里,难道有一个是这位“少主”的故事吗?
还有那奇怪的第二个条件:俊俏郎君和貌美女郎。这“少主”难道是受了什么情伤?
赤城心思已经转过几轮,脸上却是习惯性的没有表情。他伸出手,抓着自己的袖子用力一扯,“嘶啦”一声扯下一块白惨惨的纸,眼神真挚地递给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妖:“我不是凡人。”
的确不是凡人,这个身体只是个用法器遮掩了异样的纸人。
那几个妖却低低惊呼了一声,看他的眼神瞬间热切了许多:“我就说,凡人怎么可能生的出这样的好颜色!兄弟,辛苦你分元神在纸人上过境了。你本体是什么?是九尾灵狐吗?”
“……我是个影魅。”
因为前天晚上君冉提到了《山海录》,昨天赤城闲得无聊,就在房里看了一天《山海录》,不想今天就派上用场了。影魅这东西通常朝生暮死、不成气候,这几个妖想考证也找不到影魅同族来证真伪。
果然,那几个妖看待他的眼神更热切了:“咳呀,那你修炼的确不容易。你是个幼崽吗?我看你这样子傻愣愣的,好像什么都没见识过。”
“我是第一次来这里。”
赤城深知多说多错,避重就轻道。
反正这几个妖都说了他“傻愣愣”,一个“傻愣愣”的“幼崽”不知道怎么和别人对话,想来他们也能理解吧?
“哦,罩水是一个中转城。”
“当年的城主在城外布了阵法,盛世则隐,乱世则出。”
“天道不让各界互相干涉,我们只要让自己成为‘此界中人’不就可以了?嘻嘻,这还是和那群神仙学的。那群家伙讨厌得很,要不是神君归隐,轮得到他们自封为‘神’?还真觉得就高我们一等了。都是神君的造物,谁瞧不起谁呢?”
“正好有罩水这么一个好地方。城主死后,这地方就归我们了。影娃娃,你要记得,出城回家走西门,可千万别走错了。”
这几个妖热情地很,围着赤城噼里啪啦一顿讲解,有用的没用的叨叨了一大箩筐。
赤城挑有用的信息听了,问道:“神君?……”
“忘了你是影魅幼崽,没个大人和你说事。”
“神君就是指天地神君,这世间万物皆是神君衍化创造而来,除了那位。”
“但那位也消失很久了。”
这又是谁?
赤城有些迷茫,但他没表情惯了,这几个妖只当他心里有事,拍了拍他的肩道:“这里没什么规矩,你随便找个空房子都能住,要是其他房子里的妖同意你合住,你和他们一起也可以。少主在城中心的青玉塔里,没事不要去烦少主。少主刚和他爹吵完架,心情不太好。”
“多谢。”
那几个妖自认完成了照料幼崽的任务,笑眯眯地和他道了别,勾肩搭背地往城里去了。他们一走远,赤城立刻就在城里寻找起了所谓青玉塔的踪迹。
妖并不是多么热情的种族,大部分情况下他们都抱着一种“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态度,城门前那三个热心妖倒像是异类。赤城一路走到城里,路人们或是与同伴谈笑,或是目不斜视昂然而过,基本没一个注意他的,就算有那么几个瞧见他往城中最高的青玉塔方向走,也只是多看他几眼,并不出声阻止。
青玉塔便如其名,以青玉为砖建造而成,在阳光下通透而内敛,塔外有一圈石块垒起的方形砖墙,离塔身几丈远,墙内一片空荡,周围也安安静静,和喧闹的别处相比简直像两个世界。
赤城并不想贸然冲过去触了对方霉头,因此只是在墙外略看了看就准备走了。他正要撤步离去,忽然听见一声轻轻的“吱呀”声响,下意识朝声源处看去时,院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坐在木质轮椅上的年轻男人。此人似乎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微微偏了偏头,冲赤城露出了一个微笑。
赤城倒抽了一口冷气。倒不是此人长相太过磕碜吓到了他——恰恰相反,虽然对方眼睛上覆盖了一条三指来宽、绘满了血色咒文的白绢,对方的容色也没有因此衰减半分,依旧如同美玉生光、春花初绽,叫人见之忘俗——而是凭他的法力,他居然完全没察觉到此人是何时、从哪里突然出现的。
这就是“少主”?这“少主”的实力未免也太骇人了一些。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开口,也没人动弹,两人仿佛准备就这么一直尴尬着,互相“看”到天荒地老。
“你回去吧。”最后还是那个奇怪的年轻人先笑出了声来,温和地冲赤城点了点头。“我在等一个人,你和他一起出现恐怕会对你不利。”
他的声音和他的外貌一样,都是柔和美好到让人晃神的类型。赤城被他的美貌晃了下眼睛,下一秒已经悄然握上了一张符纸,将自己的警惕心强行提到了十分:一个君冉的亏他已经吃够了,现在居然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个叫他下意识觉得亲近的对象?!
对方什么都看不见,感官却十分敏锐。他偏偏头,任由一缕青丝从脸边滑下去,嘴角再次挂上了一个小小的上扬弧:“那个对我没用。这世上没人能杀死我。”
他可真喜欢笑,偏偏笑起来还特别好看,就好像黎明时乍破的一点天光,整个天地都被他映照得亮堂起来。
赤城没有回话。他其实有些慌张和犹豫,夹着符纸的手指微微蜷起,在收回和不收回之间摇摆不定。那种亲近感对他的影响太大,以至于不过是一息的时间,他已经开始觉得自己想要抹杀对方的行为有些过分:只不过是偶然碰面而已,何必……
“我送你回去。”年轻人温和道。“今后不要再来这里了。”
他说话间,一股柔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量已经开始将赤城向外推。
“敢问前辈可是妖族少主?”
“我不是。”
那青年似乎自颈部以下都动弹不得,因此“看”他的时候难免有些费力:“你……”
他接下来的话伴随着意识一同远去。短暂的失重和黑暗过后,赤城猛地坐直了身体,桌上原先摆的竹简笔格等物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赤微手里拿了只饱蘸朱砂的笔,未来得及调整的表情滑稽得有些可笑。
“咳,师兄……”他干咳了几声,将笔背到了身后去。“你这次清醒得好快。”
“……”
赤城的眼神落在了他背着的手上,随后慢悠悠地往上攀,不容置疑地锁定了他心虚的双眼。
赤微顿时咳得更厉害了:“嗐,我就是想试试看,看那个召灵符有没有用……”
“画在脸上也不会起作用的。”
赤微哈哈了两声,将笔格拾起来,顺势把笔架了回去:“师兄说的是。”
赤城没什么陪他插科打诨的心思,内视查检了一番自己的神魂,果然发觉又多了一片先前撕裂出去的魂魄。他保持着打坐的姿势,默默梳理了一番今日的见闻,扭头问一旁安静下来喝茶的赤微:“妖族里面最为貌美的是哪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