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那雷法别人学不来。”
君冉还没说话,赤微抢先开口说。
“他本来就和我们不太一样,他用的法子不说是你了,就连我师父都用不了。”
“各人缘法不同,你学他那至刚至阳的招数确实学不来。”君冉也道。“你自幼受九尾灵狐妖气侵袭,本是早夭之相,勘破了死劫后便是破命之数,走妖修的法子要比做人修更好一些。”
凉暖大惊:“不好不好。我一个大活人,为什么要学妖怪的东西?”
“何必分那么清楚?由一生万物,你是万物,妖也是万物。再者说了,你嫌弃月奴吗?”
“舅舅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呢?妖族生就百面千相,他用‘江玥’这一相对你时是你舅舅,换了别的相难道就不是你舅舅了?”
凉暖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沉默片刻后道:“你只说我,你会么?”
“他会。”
赤城念完了咒,提着剑走回他们身边,被太阳晒得觑了觑眼。
“傀儡术和妖族点化死物的本事如出一辙。”
君冉微微一笑,没有反驳赤城,也没有应承赤城的话。纸人从他的衣袖里爬出来,一个接一个跳到地上,排着队团团转起来。
凉暖有些纳闷了。这些人说话的时候,把人、妖、仙分的门清,听着就不像是法术能通用的。难道君冉也是个老妖怪不成?
凉暖仔细想了想,觉得还真有可能。从年岁上来讲,君冉都足够做她的祖父了,一张脸却还是刚及弱冠的年轻小郎君模样,怎么想他都不可能是个正常人……
所以,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觉得他容颜不老是很奇怪的事情呢?
“呀!”
一个纸人跳上她的肩头,怪模怪样地呼嚇了一声,小巴掌一下子拍在了她的脸蛋上。凉暖被面上小小的撞击惊回了神,拿手把纸人捏了下来,认真道:“师父,我日后要孝敬你的,所以你要好好教我。”
她有几个月没再提“孝敬”的事,现在旧事重提,还珍而重之地叫了他师父,倒让君冉恍惚有了点“原来已经过去几个月”的感慨。他对这个小娇娇感观不坏,闲暇无事时本来也喜欢教她一点玩意,闻言笑道:“你也要好好学才是。”
他一边说,一边取下背着的膝琴,似无意一样往赤城方向一掷。赤城身形一侧,黑漆漆的眸子朝他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身后“咚”地一声响。他猛地回身出剑,电光萦绕在剑身上,像是道道过分璀璨了的花纹。
膝琴完成了它的使命,重重地坠到地上,又是“咚”的一声闷响,琴弦似乎在落地时被触碰到,于是一声“咚”之后叮叮铮铮又响了好几声。
赤城的剑和那些小纸人差不多是同时递到了隐匿者身前,纸人还要更快上一步,两三个排成一摞,一托一掀,一个个顺着那人袍角往上爬,甩甩不掉,烧烧不坏,不过一息工夫,已经攀到了对方脖颈命脉处——
“这是什么鬼东西!”
那着一身星云坠角鲛绡玄衣的年轻男人骇然伸手,想要将纸人从自己皮肉上撕扯下来,却不想他愈扯,这东西贴的愈紧,几乎要长在他身上,颜色也从惨白变得和他肤色一般无二,若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他脖子上贴了一圈紧固的玩意。
君冉缓步走到赤城身边,抬手压下了他的剑锋,仰脸冲他笑笑。
玄衣人只觉得脖颈上传来一阵巨力,饶他是仙人之体,竟也承不住这巨力一息,硬是被按的在这两个凡人面前跪了下去。
竟是凡人……居然敢让他跪一个凡人!
玄衣人手指抠着颈间的纸人,下唇咬得鲜血淋漓、颇为可怖。
赤城急急收力,剑锋在快触上对方额头时将将止住。他神色复杂地瞥了一眼君冉,将跳到自己肩上的一个纸片人掸了下去。
跪着的人在颈骨错位的剧痛中挣扎着抬起头,一双血丝密布的眼通红可怖:“你……不过是凡人……”
双眼覆白纱的青衣男人笑眯眯地拉了拉那个灰衣郎君的衣袖。他的声音又清又柔,似四月微风,又像是山间清溪,听着就让人心生亲近之意:“季华,走罢。月奴应当快回来了。”
倒是那看上去冷冰冰的持剑郎君垂眸看了他一眼,工笔描画出般的眼里落了点微光,瞬间生动灵转起来,鬓边几缕乌发墨线一般贴在玉白面颊上,嘴唇却是朱色,冷色愈冷、艳色愈艳,冷暖相撞相融,皆汇在这皮相上,竟比他这个仙人还要像个仙人。
“尔等可知我名号!我……”
“是是是,人家是不知道,你一个破落腌臜户,还指望人人知道你?”
伴着一身冷哼,白衣墨发的俊秀少年摇扇而至,抬脚对着此人后背就是一踹,语调冷得近乎刻薄:“你个孬种,有本事堂堂正正和我打,欺负凡人算什么本事?”
踹完一脚,江玥仿佛怕他暴起伤人,立时又补了一脚,将这玄衣男人直接踏进了泥里。
“你不是厉害么?会做□□么?”
他拿扇子遮着脸,一脚脚踩得狠厉无比。
“凡女魂魄为食,你好大的威风!”
一声清脆的“咔擦”声后,凉暖跟着尖叫起来:“血!血!”
“过了。”
赤城面色复杂,本欲去拦,听见江玥说“凡女魂魄为食”一句后又止住了步子。
“咳……哈哈……南朝南少主好大的威风……你我不过五十步笑百步……”
江玥听见凉暖尖叫后本已经停了动作,闻言再一次用力跺下去,那套着雪白短靴的脚仿佛有千斤,直接踏碎了这副仙躯的脊骨。
“知道是我的地盘也敢来放肆。”他冷冷地说。“这雍朝地界是我的天下,日后寻仇,只管来天山寻我。我们走罢。”
凉暖早已缩到了君冉身后,手捂着耳朵,两只眼闭成了两道细线。江玥收了扇走到她身边,瞳仁外圈还漾着一层未及收束的冰蓝。
“走啦。”
他笑嘻嘻地揉了一把小姑娘的发顶,同刚才踏死人的冷血妖魔判若两人。
小姑娘把眼睛觑开条缝,两颗黑眼珠子从缝里朝他瞟了瞟,一张粉嘟嘟的小嘴顿时瘪了下去。她闪开江玥的手,将君冉的腿抱住了。
“死掉了。”她带着哭腔说。“吓人的很。”
自从看见过君冉吐血后,这姑娘就有些怕血。
“唉,我来把他和那个女郎埋了吧。”赤微说。“说真的,不管他是个什么东西,就这样子也不太厚道。”
“女郎埋,这家伙留着。”江玥说。“你当他死了?他们仙族命硬着呢。当年他们从天道那里诓来多少好处,尤其是脸皮子,算是四界八荒第一等厚的……”
泥土里沁出了一个饱含怒火的气闷声响:“南朝!”
江玥立刻话风一转:“……偏就这位东方仙君第五子玄泽真君脸皮子薄。可惜啊,脸皮子是薄,他们族人一脉相承的狠毒自私半点不少。”
“你放肆!我父君是北方神君、玄极殿主,你这……”
“你爹是哪门子神君?”
江玥拿扇子敲着手心,笑眯眯蹲下身来。
“这世上称得上神的也就两个,一位天地神君,一位……”
他话音未落,忽然青天白日里下了一道惊雷,直直劈向江玥头顶。小狐狸敏捷地往旁边一滚,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直瞪着天看了会,嘴里的话硬生生转了个方向:“……总之我妖界只认两位神,你爹算个劳什子神。你爹那样儿的,都不用我外祖,我娘哭着都能和他打个平手。走了走了,玄泽真君且在此休息,等我忙完了事情,自然会告知令尊带您回仙界去。”
江玥话说完,还“好心”地把玄泽翻了个面,取下玄泽颈上悬着的一块润泽如水的翠玉,将系玉的细绳在手指上绕了几圈,笑嘻嘻地拍了拍玄泽的脑袋。
“您就放心吧,只会哭着找阿耶的真君。”
玄泽怒吼了一声,奈何骨骼已碎,他动弹不了,也只能嘴里放放狠话:“你别得意!等我爹来了……”
“走罢,走罢。”
江玥已经不搭理他,见赤城赤微一副看呆了的模样,挥了挥手起身,目光扫过地上无头的女尸。
“怨气入体,尸体化灵。现在死透了,魂魄也已经被吃……要埋就埋吧,不过不埋也没什么影响。”
埋还是要埋的,不管是出于情还是出于理都没有叫人曝尸荒野的道理。
赤微刚刚提议了要埋,动手也是他动得最多。在他给这女尸上填土时,刚刚还是一片澄然的天空上渐渐聚起了乌云。等到忙完,他们已经能听见头顶隐隐的雷声了。
难道是这女子的冤屈惊动了上天,以至于昊天替她惩治玄泽?
赤微如何想江玥不得而知。赤微在那里拿一把钝剑掘坑,江玥则忙着把那块翠玉从绳上解下来,无视了一旁玄泽的怒骂哀求,一把将玉攥碎了,从中拈了几块分量较大的漂亮碎片掖进荷包里。
玄泽一双眼几乎要瞪出血来。
江玥居然敢在几个凡人面前如此折辱他!还有那个瞎子,不过是个凡人,他怎么敢……!
他恨恨的眼神从江玥的白靴剜到一旁蹲着摸索膝琴的身影,在那凡人的侧脸上停留了许久。君冉恍若不知,抱了琴后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垂首摸了摸琴上撞掉漆的部分。
趁着这工夫,玄泽将他的容貌大致看了囫囵,心里恨道:
“哼,只要我能过了天罚,我必然要杀你这凡人……嗯……怎么他这脸怪眼熟的?”
玄极殿镇北方,座下仙童侍女少说也有百十数,玄泽确信自己在这些人里见过类似脸孔,虽然不是十成十的相似,但也像足了七八分。
“你是……我父君手下的人……你……怎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