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梦

作者:黑色墨水瓶

芳草连两岸,明月映一波。

吴郡依沂水天堑而建,背倚隐山,其辖区内河流众多、良田棋布,算是个一等一的神仙去处。

圣人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吴郡自建立之日便从未缺过粮食。郡人多数不缺钱,等田地买得足够多了,剩下的银钱便都投到了子女的读书教习与生活享乐上;在这样的情况下,吴郡天然就带着一种懒散的不喜争夺的温和,城市里也总能见到步履匆匆的书生和叫卖的货郎行商。

赤衍和青云都是第一次来江南,两人皆是看什么都觉得新奇。赤衍等车队停下来时,还有机会上街看看,只苦了装作赤城的青云,虽然心底里痒如百蚁穿行,也只能忍痛窝在车里,继续装作昏睡不醒的模样。

载着青云的油壁车缓缓驶进青石砌的城门中时,赤衍正坐在“昏睡”的青云身边,忧愁地透过在飘动的布帘下若隐若现的窗口向外边看:“青云,师兄还没到吴郡,‘无极’又被那位仙人带走,我们如今该怎生是好?”

“怎生是好?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青云闭着眼睛说。

他面上一片泰然,其实心里已经打起了鼓。

王明派来的人自然是和赤城通过气的,不可能不帮青云掩饰,可青云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纵然比正常人聪明一些,也没十足的把握能玩过林英这个二十多岁的狐狸。

万一叫林英看出来……

只是想想这个可能性,青云就出了一身白毛汗。

这事往小了说,是青云等人看护不力;往大了说,扣个“欺君之罪”的帽子都是可以的。但不管这罪是大是小,都会成为王氏落在林氏手里的一个把柄。

青云在心里暗暗抱怨了赤城几句,口中道:“反正是不能叫林英见着我的。”

“那是自然。”

赤衍刚刚也在发呆,听他如此说,忙应道。

“青台来人也说了会帮忙掩饰……呀,似乎是林家的人到了?”

赤衍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他顺势止了话头,将帘子略掀起来一点,从这一丝缝隙看去,便见一个二十许岁的蓝袍青年站在前方,正微笑着同谢停云见礼。此人身量不算高,但衣衫合体、身形笔直,言行举止间都带着股读书人的温文气。他肤色极白,带着点健康的红润,一张鹅蛋脸上眉眼嘴角都是弯弯的,看着极温和柔善,倒和他那位十哥有几分神态上的相似。

“看来这位就是王小道长了。”

眼见赤衍过来,此人立刻笑眯眯地又作了个揖。

“在下林英,字明之,族中行十二,道长在吴郡有何不便之处,只来寻我就是。”

他又说了几句场面话,站直了身子袖手笑道:“说起来我和王小道长也有些渊源。当初小道长百日时,我也去建都送过贺礼。”

方才离得远看,赤衍只看得出林英五官周正、气质温文,靠近了看才发现林英和君冉一样也生了双凤眼,只不过瞳仁是柔和清浅的棕色。

赤衍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回复林英攀交情的话,只好绕过这一茬,涨着大红脸作揖道:“贫道赤衍,这段时日恐怕要劳烦十二郎了……我师兄他尚在病中,师侄又临时有事,听闻江南钟灵毓秀之地,想停留些时日……”

林英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拱手道:“这有何难?只是我林家到底不如王家底蕴,诸位莫要嫌弃招待不周才好。”

他看出赤衍不自在,说完这几句后没有再攀交情,只是请赤衍与自己同乘,为他介绍了番吴郡的风土,顺便提点了几句人际关系。

“……对了,方才小道长提到师侄临时有事,不知是不是指王青云王道长?”

林英摇着扇子介绍完吴郡土仪后,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拿扇柄在额头上轻轻敲了敲,笑着侧过身道。

赤衍听他说了半天的话,渐渐已不那么怕他,闻言想了想,道:“的确是青云。”

“若是王青云王道长,说来凑巧,我在汀城时同他有一面之缘。”

赤衍的心一下子高高提起,脸面也跟着白了。

他居然见过师兄了!

青云的身份或许不为外人知晓,但是赤城的年龄,同为世家子的林英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如今林英已经和赤城见过了面,若是再看见分明还是十几岁少年样貌的青云……

“小道长可是身体不适?”

林英让车夫停了马车,冲赤衍那边俯了点身,面上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之色。

“左右已经离竹枝巷不远,若小道长着实不爽利,不若同在下走一走?”

赤衍如今心乱如麻,觉得应了是错,不应似乎也错,思虑纠结之下,眼底都浮起了一点淡淡的水雾。他眨了眨眼,努力把水雾压下去,强笑道:“好啊。”

林英早先听长兄林茳说起过赤衍怕生的事儿,瞧见他这番作态,虽然一时心中疑虑王青云有什么猫腻,但这念头只是一转,最后还是落在了赤衍怕生这点上。

有贵客临门,林家早早就派人封了竹枝巷包括附近的两条街道,如今道路上干干净净,只两旁低眉顺眼地站着林家的家丁。林英先下车,同自己随行的书童耳语了几句,打发他去回禀长兄,扭过头对踩凳下来的赤衍笑:“在下托大说一句,小道长虽然单纯澄明,但日后总是要去掉这个‘小’字的。若是要成大事,总忧虑未知可不是个好事情。”

赤衍有些脸红。他自己也清楚自己这毛病,对着陌生人时,虽然他肚里也不是没有话讲,但就像被拉了根绳牵在心上,一旦这些言语要冒出头,他的心就被牵着往上一提,未出口的话儿也只得晃悠悠挂在了嘴边。

联想到八面玲珑的君冉,再看看面前长袖善舞的林英,小王道长叹了口气,不无羡慕的真诚道:“我若能同林前辈一样就好了。”

“林前辈?小道长指的是我哪位兄长?”林英笑。

“是我的长兄、某一位族兄,还是那十几年前下落不明的十哥?……小道长不必这样警惕,虽然外界都说是我林家‘大义灭亲’才得以保全族人性命,但到底事实如何也不过我等局中人知晓。十郎有经世之才,不说我林家,便是从各世家中挑选,除了少有美名的江太傅,也鲜有优于他的人了。”

“我并未见过林清和前辈。”赤衍谨慎地说。“只可惜前辈所编纂的《本草方》已被下令焚毁,不然倒是很想拜读一番。”

林英瞅他一眼,笑眯眯地不做反驳:“十哥此人也算是个传奇。说来有趣,家父尚在时,偶然提起我等兄弟几人,常说十郎‘灵秀活泼’——灵秀或许是真的,活泼我是实在想象不出来。”

赤衍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个活泼的小君冉,顿时有些悚然。林英看着他受惊的模样,勾着嘴角摇了摇手里纸扇。

“难以接受是不是?我也觉得难以接受。在我的记忆里,十郎永远是我从容温柔、云淡风轻的兄长,怎么着也不可能和‘活泼’沾边。”

他看出似乎赤衍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致,便识趣地又说了一点,暗自在心里揣测起了当初看见的“王青云”。

林英自然想不到青云赤城互换身份这样的稀奇事上去,可赤衍的表情实在引人怀疑。他猜测赤衍是因为知道君冉的下落,故而在自己提起时紧张失措,所以说话间隐约透露出了点他们兄弟感情不错的讯息。

不出林英所料,赤衍在听见他这么说之后表情放松了许多。林英暗吁了口气,知道自己的猜测有几分准,便继续道:

“说来也是我同十郎兄弟缘分淡薄。他年纪比我大上一轮,又时常在外奔波,见面次数不过寥寥。我的庶兄同他有龃龉,连带着我当时也不喜他,但他备礼时从不会因此克扣我的部分。”

“这是礼节。”赤衍应和。“我虽然没有见过林相本人,但总听人说他待人周全妥帖,想来也是林家家风清正所致。”

还在装不认识呢。

林英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小脸就觉得好笑,但面上还是挂着如沐春风的亲切微笑:“小道长过誉了。”

他也不再试图从赤衍这里套话,轻飘飘又介绍了几句自家兄弟侄儿的性格,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在两个大石狮子、三间红漆大门前停下。躺在车里装病的青云趁着车窗纱帘被风吹起时瞟了眼外头,便见廊角飞檐之下悬着一张匾,上面龙飞凤舞一行金字,仓促间青云只瞧见了“安平”二字。

林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