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尼拔

作者:托马斯·哈里斯

  第五十五章

  大西洋中部地区枪支刀剑展览会在战争纪念堂举行。广阔的展台,无数的枪支,大部分是手枪和进攻型猎枪。激光图形的红光在天花板上闪动。

  由于品味问题,真正喜欢野外生活的人来看枪支展览的并不多。现在的枪都黑不溜秋,展览也暗淡,没有色彩,跟许多人侍弄的室内景色一样暗淡。

  看看人群吧:衣衫褴褛、也斜着眼,气恼、憋闷,心里的确结了茧。他们才是公民私人拥有火器权的主要危险。

  在他们的想像里,枪支是进攻性武器,为大规模生产而设计的,廉价冲压出来,为没有知识、没有训练的军队提供强大火力。

  莱克特博士清瘦得带王室风度,行走在室内枪手们的啤酒肚子、松弛皮肤和面团样的苍白之间。他对枪支不感兴趣,直接来到了展览圈最前面的刀剑商的展品面前。

  那商人叫巴克,体重325磅,有很多花式刀剑和中世纪野蛮人刀剑的仿造品,也有最好的真正的刀棍。莱克特博士很快就发现了大部分他念念不忘的东西,那是些他不得不扔在了意大利的东西。

  “要买什么吗?”巴克满面友好,满嘴友谊,眼神却恶毒。

  “要,我要买那把哈比刀,还要一把直刃的、4英寸长带锯齿的斯派德科刀和那把刀尖后弯的剥皮刀。”

  巴克把那几种刀拿了过来。

  “我要那把好猎锯。不是这把,是好的那把。让我摸摸那根扁平的皮棍子,黑的那根……”莱克特博士考虑到了棍子把手里的弹簧。“我要了。”

  “还要别的吗?”

  “是的,我要一把斯派德科的平民刀,可我没看见。”

  “这东西没有几个人知道了。我不进货,只有一把。”

  “我只要一把。”

  “按说该是220美元,我190美元连刀鞘卖给你。”

  “好的,你有碳素钢菜刀吗?”巴克摇摇大脑袋。“你得到跳蚤市场去买旧货,我那把就是在那里买的。拿个碟子底磨磨快就行。”

  “打成一包,我5分钟以后来取。”

  不大有人叫巴克打包,巴克打包时抬起了眉毛。

  确切地讲,这个展览并不是展览,而是集市。有几张台子卖的是满是灰尘的二战时期纪念品,看上去已很陈旧。你可以买到M—l步枪、眼镜有裂纹的防毒面具、军用饭盒,还有一般都会有的纳粹纪念品摊点。如果对你的胃口,还可以买到真正的旋风式毒气霰弹筒。

  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纪念品几乎没有,沙漠风暴的则完全没有。

  许多顾客都穿迷彩服,好像是刚从前线回来,只能够待几天,来看枪支展览的。出售的迷彩服更多,包括了完全隐蔽狙击手或弓箭手的全套猎装。展览的一个重要部分是射猎用的弓箭装备。

  莱克特博士在看一套猎装时意识到有穿制服的人靠近了。他拿起一只射箭手套,转身对着阳光看制造商标志,瞥见身边那两个人是弗吉尼亚州狩猎与内陆渔业局的警官。他们在展览会有一个生态保护摊点。

  “唐尼·巴伯。”年长的警官用下巴指了指说,“你要是把他弄上了法庭,通知我一声。我真想叫那杂种永远离开森林。”他们俩望着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在弓箭展区那头,面对着他俩的方向看着电视。唐尼·巴伯一身迷彩服,衬衣用衣袖系在腰上,只穿一件咔叽色无袖T恤,焙耀着自己的文身,一顶棒球帽倒扣在头上。

  莱克特博士一路参观着展品,慢慢离开了两位官员,然后在隔着一个走道的激光手枪表演处站住,透过悬挂着手枪皮套的格子架望着吸引了唐尼·巴伯注意的荧荧闪动的录像。

  录像放的是用弓箭狩猎黑尾鹿。

  镜头外显然有人在赶着黑尾鹿沿着林中的栅栏跑着。猎手拉弓搭箭了。猎手带着录音的话筒。他的呼吸快了起来。他对着麦克风低声说:“再好也没有了。”

  鹿被射中,身子一弯,两次撞上了栅栏,没能跳铁丝网跑掉。

  唐尼·巴伯看了这一箭一激灵,嘟哝起来。

  电视里的猎手要在野外将鹿剥皮开膛了,从他称之为“港(肛)门”的地方开始。

  唐尼·巴伯停住录像,倒回头去反复看那一箭射中的镜头,看得老板说话了。

  “滚你的,笨蛋,”唐尼·巴伯说,“我不会买你那臭玩意的。”

  他在下一个摊点买了几枝黄色的箭,宽大的箭骸前横着一个锋利的绍。那里有一个抽奖的盒子,伯尼·巴伯买了东西,得到一张抽奖券,大奖是免费猎鹿两天。

  唐尼·巴伯填好抽奖券,塞进投票口,连商人的钢笔都没有还,就消失在穿迷彩服的一群青年人中。

  有如青蛙的眼睛捕捉到运动一样,商人的眼睛总能捕捉到人流里停步的人。他眼前的这位完全站住了。

  “这是你最好的弩吗?”莱克特博士问商人。

  “不是,”那人从台子底下取出一个盒子,“这才是最好的。这东西需要搬来搬去,往后扳的就比接头的好。它有个绞盘,连电钻都能带动,也可以用手安装。不过,在弗吉尼亚州除了残废人是不能用弯箭猎鹿的,这一点你知道吗?”那人说。

  “我的弟弟失去了一只胳臂,很想用另一只杀死个什么东西。”莱克特博士说。

  “啊,明白了。”

  不到5分钟博士已经买好了一架精良的弩和两打方簇箭——那种粗而短的、用于弩上的箭。

  “打成包吧。”莱克特博士说。

  “填好这张券,你可能赢得一次猎鹿的机会,在一片很好的租赁地上打两天鹿。”商人说。

  莱克特博士填好抽奖券,塞进箱子投票口。

  商人应付别的顾客时,莱克特博士转身对他说话了。

  “糟糕!”他说,“我忘了在抽奖券上填电话号码了,能补上吗?”

  “当然可以,你填吧。”

  莱克特博士揭开箱盖,取出最上面两张券,往自己那张上的假信息里又加了点内容,却盯住下面那张的号码看了好一会,眨了眨眼,像照相机咔嚓一声。

  第五十六章

  麝鼠农庄的健身房由高技术的黑色和铬钢材料构造,有着全套的鹦鹉螺牌器械,随意增减的杠铃片,有氧运动设备和一个饮料g巴。

  巴尼差不多锻炼完了,正在自行车上凉快凉快,这时他才意识到屋里不只他一个人。玛戈·韦尔热正在屋角里脱热身衣。她穿了一条弹力短裤,运动乳罩外套了一件宽松上衣,现在她在腰间加了一条举重腰带。巴尼听见角落里杠铃片当哪地响着,听见她做热身运动时的喘息。

  巴尼踩着定在无阻力键上的自行车,用毛巾擦着脑袋。玛戈在运动间隙来到他面前。

  她看了看他的双臂,再看看自己的。两人大体相同。“杠铃的推举你能做多少?”她说。

  “不知道。”

  “我以为你知道呢,那就算了。”

  “大概385磅吧,我估计。”

  “385磅?我不信,大娃娃,我就不信你能举385磅。”

  “你也许没有错。”

  “我赌100美元,你推举不了385磅。”

  “赌我多少钱?”

  “赌你100美元,怎么样?我给你做保护。”

  巴尼望着她,橡皮样的前额皱了起来。“行。”

  两人上着铃片,玛戈数着巴尼装在杠上的铃片数,仿佛巴尼会作假。他也以小心地数着玛戈在她那头装上的铃片数作答。

  现在他平躺到了凳子上,玛戈穿着弹力短裤,高踞在他头边。她两腿相接部和腹部的肌肉鼓起,有如巴罗克①画框;硕大的躯干似乎顶到了天花板。

  ①一种艺术或建筑风格,华丽雕琢,以曲线为主。

  巴尼安顿好自己,感到凳子贴在背上。玛戈的腿有股冷霜香。她双手轻轻搭在杠上,指甲染成珊瑚红。那手那么秀美,却又那么壮实。

  “准备好了?”

  “好了。”他朝着她俯看着他的脸推举上去。

  “谢谢。”巴尼说。

  “我的深膝蹲比你做得多。”她只是说。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练得多嘛。我可是站着尿尿的。”

  她那巨大的脖子红了。“我也能站着尿尿。”

  “赌100美元?”巴尼说。

  “你给我调杯思木西①吧。”她说。

  ①一种将水果、酸奶和冰等混合成的健康饮料。

  饮料吧台上有一钵水果和干果。巴尼在搅拌器里做水果思木西,玛戈则取了两个核桃在手上捏破了。

  “你能够拿一个核桃,不用另外一个顶住,把它捏破吗?”巴尼说,他在搅拌器边上敲破了两个鸡蛋打进去。

  “你行吗?”玛戈说,递给他一个核桃。

  核桃躺在巴尼摊开的手心里。“我不知道。”他把面前吧台上的东西扒拉到了一边,一个橙子从玛戈身边滚了下去。“啊——对不起。”巴尼说。

  她从地上捡起橙子,放回钵里。

  巴尼的大拳头捏紧了。玛戈的眼睛从他的拳头望向了他的脸,然后来回地望。他一用劲脖子鼓了起来,脸红了。他开始颤动,微弱的破碎声从拳头里发出。玛戈的脸绷紧了,巴尼把颤抖的拳头放到搅拌器上方。破碎声更大了……一个蛋黄和蛋白落进了搅拌器,巴尼开了机器,舔着手指尖。玛戈忍不住笑了。

  巴尼把思木西倒成了两杯。两人在房间两头,倒像是分属两队的摔跤手或举重运动员。

  “你觉得男人干的事你都非干不可吗?”他说。

  “有些蠢事我可不干。”

  “男人与男人的亲昵你也想试试?”玛戈的微笑消失了。“可别拿荤玩笑来惹我生气,巴尼。”

  他摇摇大脑袋。“你来试试我。”

  第五十七章

  克拉丽丝·史达琳沿着莱克特博士品味的走廊一天天往前摸索,汉尼拔专案室的收获越来越多:

  雷切尔·杜伯利曾是巴尔的摩交响乐团的赞助人,很活跃。那时她比莱克特博士年龄略大。史达琳从当时《时尚》杂志的照片看出,她是非常美丽的,那已是两个有钱的丈夫以前的事了。她现在是罗森克兰茨纺织公司的弗朗兹·罗森克兰茨夫人。她的社交秘书接通了她的电话:

  “我现在只是给乐团送钱,亲爱的。我们家住得太远,无法参加太多的活动。”又名杜伯利的罗森克兰茨夫人告诉史达琳,“如果是为了税收问题,我可以把我们的会计的电话号码告诉你。”

  “罗森克兰茨夫人,你活跃于爱乐乐团和西奥弗学院董事会时,认识莱克特博士。”

  良久的沉默。

  “罗森克兰茨夫人?”

  “我想,你最好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再给你打过去,由联邦调查局总机转。”

  “好的。”

  通话恢复后她说:

  “是的,多年前我在社交界认识了汉尼拔·莱克特。从那以后出版界就在我家门口安营扎寨了。莱克特博士是个异常迷人的人,绝对出众,是叫姑娘们见了来电的那种人,你要是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是多少年之后才相信了他还有另外一面的。”

  “他给过你礼物没有?罗森克兰茨夫人?”

  “在我的生日,我一般都会接到他的一张条子,即使在他被拘禁之后也一样。他坐牢以前有时还送一份礼物,礼物都是最精美的。”

  “莱克特博士为你举行过一次有名的生日宴会,酒的储存年代跟你的出生年代相同。”

  “是的,”她说,“苏济说那是卡波特的黑白舞会之后最精彩的宴会。”

  “罗森克兰茨夫人,你如果得到他的消息,能不能给联邦调查局打个电话?按我给你的号码打。还有,要是可以的话,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跟莱克特博士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纪念日?再有,罗森克兰茨夫人,我想问问你的出生日期。”

  电话里显然冷淡下来了。“我认为这种信息你是很容易得到的。”

  “不错,夫人,但是你的社会保险、出生证明和驾驶执照上的生日有些不一致,实际上是各不相同。我很抱歉,但是对从国外订购给莱克特博士已知的熟人的高档生日礼物,我们已经封锁。”

  “‘己知的熟人’,我现在成了‘已知的熟人’了。多么可怕的叫法。”罗森克兰茨夫人格格一笑。她属于参加鸡尾酒会、抽香烟的那一代,声音浑厚。“史达琳特工,你多大了?”

  “我32,罗森克兰茨夫人,到圣诞节前两天就33岁了。”

  “完全出于好心,我只想说,我希望你这一辈子也有几个‘已知的熟人’。他们可以帮助你打发日子。”

  “是的,夫人。那么你的生日是?”

  罗森克兰茨夫人终于给了她确切的日期,并说明那是“莱克特博士熟悉的生日”。

  “我要是可以问问的话,夫人,你改变生年可以理解,改变出生月日又是为什么呢?”

  “我希望生日在处女座,跟罗森克兰茨先生更协调。那时我们正在约会。”

  莱克特博士坐牢时见过的人对他的看法可就不相同了:

  史达琳从系列杀人犯詹姆·伽姆恐怖的地下室救出了前美国参议员鲁思·马丁的女儿凯瑟琳,要是马丁参议员在后来的竞选中没有失败,她是可能给史达琳许多帮助的。她在电话上对史达琳很热情,告诉了她凯瑟琳的情况,也问了问她的情况。

  “你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要求,史达琳,你要是想找工作的话——”

  “谢谢你,马丁参议员。”

  “关于那个下地狱的莱克特,没有消息。我要是有他的消息准会告诉联邦调查局的。我要把你的电话号码放在这儿的电话旁边,查尔西知道怎么处理信件。我觉得我是不会得到他的信的。那混蛋在孟菲斯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很喜欢你这套衣服’。他对我做了别人从没有对我做过的最残忍的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知道他奚落过你。”

  “那时凯瑟琳还没有找到;我们走投无路,他却说他有詹姆·伽姆的情报。我去求他,他问我——用他那毒蛇的眼睛望着我的脸问我,凯瑟琳是不是我带大的。他想知道我是否自己喂奶。我回答是,他就说:‘喂奶挺渴的吧?’一句话突然唤回了我的一切记忆。凯瑟琳还是个婴儿时,我抱着她感到渴,等着她吃饱。莱克特的话刺痛了我,我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而他就吮吸着我的痛苦。”

  “那是什么样的,马丁参议员?”

  “什么什么样的——你是什么意思?”

  “你穿的那衣服,叫莱克特博士喜欢的。”

  “我想想看——一套海军蓝的纪梵喜服装,做工非常考究。”马丁参议员说,对史达琳的主次标淮有些不高兴。“你把他抓回了监狱就到我这儿来,我们俩乐一乐。”

  “谢谢,参议员,我会记住的。”

  两个电话各说了莱克特博士的一个方面。一个说明了他的魅力,一个说明了他的标准。史达琳写道:

  按生日选择住酿,这已包括在她的小小计划里。她加了一条注,要在高档商品清单里加上纪梵喜服装。她又想了想,加上了几个字:亲自哺乳。为什么加,她也说不清。而她已没有时间想了,因为红色的电话又响了。

  “是行为科学处吗?我找杰克·克劳福德。我是弗吉尼亚州克拉伦登县的治安官杜马。”

  “治安官,我是杰克·克劳福德的助手。他今天出庭去了,有事可以找我,我是史达琳特工。”

  “我需要跟杰克·克劳福德谈谈。我们这儿的陈尸所里有个家伙的肉给人割光了。我找对部门了吗?”

  “找对了,这里就是肉——对,先生,你肯定是找对了。你告诉我确切地址,我马上就来,等克劳福德先生一作完证,我会立即通知他。”

  史达琳的野马车以足够的二挡速度擦着边冲出了匡蒂科,令海军陆战队的警卫对她皱起了眉头,忍住笑,晃动着手指。

  第五十八章

  弗吉尼亚北部克拉伦登县陈尸所附属于县医院,由一短短的隔离室相联。隔离室天花板上有台排风扇,两头都是双扇门,方便尸体进出。一名副治安官站在门口,堵住身边的5名记者和摄影师。

  史达琳在记者的后面踮起脚,举起微章,治安官看见,点了点头,她便挤了进去;闪光灯亮了,一支太阳枪①在她背后闪出强烈的光。

  ①一种便携式强光照明灯。

  尸检室静悄悄的,只有器械落到金属盘里的叮当声。

  县陈尸所有四张不锈钢尸体解剖台,各有自己的天平和水槽。两张台子有尸布遮住,被遮盖的尸体把尸布奇特地像帐篷一样高高顶起。医院的常规尸体解剖正在最靠近窗户的台子上进行。病理学家和他的助手聚精会神地工作着,史达琳进屋时都没有抬头。

  屋子里充满轻微的电锯声,片刻之后病理学家把一个头盖骨小心翼翼地放到一边,双手捧出一副脑子,搁到天平上,对嘴边的麦克风轻轻报着重量,然后在天平盘里检查了那副脑子,用一根戴手套的手指戳了戳。他越过助手的肩头看见了史达琳,便把脑子放进了尸体剖开的胸腔,像小孩弹橡皮筋一样把橡皮手套射进了垃圾箱里,绕过解剖台向她走来。

  史达琳跟他握手时有点毛骨悚然。

  “克拉丽丝。史达琳,联邦调查局特工。”

  “霍林斯沃思医生——验尸官,医院病理学家,大厨师兼洗瓶工人。”霍林斯沃思的眼睛蓝色、明亮,像仔细剥好的鸡蛋。他望着史达琳目不转睛,对助手说:“马林,给在心脏科特护病房的县治安宫打个寻呼,再把那两具尸体的尸布拉开。请吧,女士。”

  史达琳凭自己的经验觉得验尸官大体都是聪明人,但是随意说话时却偶有愚蠢、不谨慎之处,喜欢焙耀。霍林斯沃思顺着史达琳的目光看去。“你是在猜想那脑子是怎么回事吧?”

  她点点头,双手一摊。

  “我们这儿不是那么随便的,史达琳特工,我不把脑子放回颅骨是帮了摈仪馆一个忙。这个尸体要使用敞棺,守灵的时间也长,无法制止脑物质流进枕头。因此我们就随便用手边的东西塞满脑腔,再盖回去。我在头盖骨上弄个人字口,让它扣紧耳朵,不会滑动。家里的人得到的是全尸,大家都高兴。”

  “我理解。”

  “可以告诉我你理解那东西吗?”他说。史达琳背后,霍林斯沃思医生的助手已经揭开了尸检台上盖住尸体的尸布。

  史达琳转过身子,看见了她终身难忘的景象。两张不锈钢解剖台上并排躺着一个人和一只鹿。鹿身上伸出一枝黄色的箭,刚才像帐篷柱一样顶起尸布的便是箭杆和鹿角。

  那人的头上有一枝较短较粗的黄箭,从耳朵上方横穿颅骨。那人还穿着衣服,倒戴的棒球帽叫箭横钉在了脑袋上。

  史达琳望着那样子荒谬地不禁想笑,急忙一忍,却噎住了,听上去像是惊恐。两具尸体都不是以常见的解剖位躺着,而是侧卧着。从两者相似的姿势看来,人和兽几乎是用同样的方式宰杀的。腰部和里脊部位的肉都给割走了,割得干净利落,没有浪费。

  不锈钢上铺了一张鹿皮,鹿脑袋被鹿角支在金属枕上,翘转过来,翻着白眼,仿佛回头望那杀死了自己的明亮箭镞。在这样秩序井然的环境里,这只侧身躺在自己倒影上的动物好像显得更野性了,在人看来比森林里的鹿要陌生许多。

  人的眼睛睁着,泪腺里流了血,像眼泪。

  “人和鹿在一起,看起来怪怪的。”霍林斯沃思医生说,“人和鹿的心脏重量刚好一样。”他看了看史达琳,发现她没事。“可人身上有一点不同,你看这儿,肋骨从脊椎上断开了,肺从背上给扒拉了出来,像那样摊开,几乎像是翅膀,是吗?”

  “血鹰。”史达琳想了想,喃喃地说。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

  “我也没有见过。”史达琳说。

  “这还有个术语吗?你刚才叫它什么来着?”

  “血鹰。匡蒂科文献里有。这是古斯堪的那维亚人的献祭习俗。从肋排处斩开,把肺从后面掏出来,平摊成翅膀的样子。30年代在明尼苏达州有一个新维京人①曾经这样干过。”

  ①维京人,公元8至11世纪劫掠欧洲西北海岸的北欧海盗。

  “这东西你见得多——我不是指眼前这东西,而是指这类东西。”

  “有时是的,没有错。”

  “我就有点外行了。我们遇见的大部分是直接的凶杀——枪杀的,刀杀的。你想知道我怎么想吗?”

  “很想知道,医生。”

  “我认为这个身份证上叫唐尼·巴伯的人在昨天——猎鹿季开始前一天——非法猎杀了这只鹿——我知道鹿是那时候死的。那只箭跟唐尼别的弓箭是一致的。他正在匆匆忙忙屠宰这鹿——我没有查过他手上血的抗原,但那准是鹿血。他正想把猎鹿人称为背条肉的部分割下来。他做得很蹩脚,只割了短短一刀,很不像样。这时,发生了一件大出他意料的事,比如说让箭射穿了脑袋。两枝箭颜色相同,但类型不同,这箭尾上没有槽,你认得出来吗?”

  “这好像是弩上用的方镞箭。”史达琳说。

  “第二个人,也许就是用弩的人,把鹿处理了。他做得好多了。然后,我的老天爷,就连人也处理了。你看这儿的皮是怎么剥过来的,刀法多精确,丝毫没有糟蹋或浪费。就是叫迈克尔·德巴基①来也不会做得更好。两者都没有受到过性侵犯,都是为了割肉才被宰杀的。”

  ①德巴基(1908一),国际著名的美国外科医生,用外科方法治疗循环系统缺损和疾病的先驱。

  史达琳用指关节顶住嘴唇,病理学家一时还以为她在亲吻护身符。

  “霍林斯沃思医生,他们的肝是不是不见了?”他从眼镜上方望了她一会儿,然后才回答。“鹿的肝没有了,巴伯先生的肝显然不合标准。那人切开检查过,沿着门静脉开了一刀。肝已硬化,变了色,现在还在肚子里,你要不要看看?”

  “不用了,谢谢。胸腺呢?”

  “胸腺,对,人和鹿的胸腺都没有了。史达琳特工,还没有人提起那个名字,是吗?”

  “没有,”史达琳说,“目前还没有。”

  从隔离室吹进了一股风,一个饱经风霜的瘦削人影站到了门口。那人穿着苏格兰呢茄克衫和咔叽裤子。

  “治安官,卡尔顿怎么样了?”霍林斯沃思说,“史达琳特工,这位是杜马治安官。治安官的弟弟在楼上心脏科特护室。”

  “他把握着自己的命运,医生说他情况稳定,而且受到保护——那是什么意思就不必管了。”治安官说。他对外面叫道:“进来吧,威尔伯恩。”

  治安官跟史达琳握握手,介绍了另一个人。“这是威尔伯恩·穆迪警官,渔猎执法官。”

  “治安官,如果你想跟你弟弟待在一起,我们可以回楼上去。”史达琳说。

  杜马治安官摇摇头。“他们让我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别去看他。没有冒犯的意思,女士,但是我在电话上找的是杰克·克劳福德,他会来吗?”

  “他在法院脱不了身——你电话来时他正在证人席上。我估计我们马上就会有他的消息。你们这么快就打电话给我们,我们的确很满意。”

  “老克劳福德在匡蒂科国家警察学院教过我课,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个了不起的人。你既然是他打发来的,准是很内行——继续谈吗?”

  “请吧,治安官。”

  治安官从胸前衣兜里取出一个笔记本。“这个被箭射穿脑袋的人叫唐尼·利奥·巴伯,32岁,住在卡梅伦的特雷尔恩德公园的拖车里。我没有发现他是做什么工作的。4年前他因为伤害罪被空军开除,有一张联邦航空局机身和动力厂的退役证书,做过飞机机械师。因为在城市范围开枪而缴纳过一次行为不端罚款,上一个狩猎季因为刑事犯罪又缴纳过一次罚款。还在萨米特县因偷猎野鹿在法庭上承认有罪,那是什么时候,威尔伯恩?”

  “两个狩猎季以前。他刚刚取回了许可证。他在局里是有名的。他打猎物,如果没有倒,就懒得去追,又去等后面的……有一次——”

  “说说你今天的发现吧,威尔伯恩。”

  “晤——今天早上7点左右,我沿着县47号公路巡逻,在桥西大约一英里的地方佩克曼老头打旗让我停下了。他气喘吁吁捂住胸口,只能一个劲张嘴闭嘴,指着那边的树林。我在密林里走了,啊,大约不到150码,就看见这位巴伯靠在树上,脑袋上插了一枝箭。那只鹿也在那儿,带着箭。至少是昨天死的,已经僵硬了。”

  “从僵硬的情况看,我认为最迟也是昨天凌晨死的。”霍林斯沃思医生说。

  “晤,狩猎季从今天早上才开始,”渔猎执法官说,“这个唐尼·巴伯带了个上树架,还没有安装。好像他昨天到那儿去是想为今天做准备,再不然就是去偷猎。否则我就不明白他带了箭去干什么了——如果只是安上树架的话。这时候这头漂亮的鹿来了,他按捺不住了——这种情况我见多了,普遍得像野猪的脚印一样。然后,他正在割肉时,另外一位来了。我从脚印看不出什么来,那里下了场大雨,地上的痕迹当时就给冲干净了——”

  “因此我们照了几张照片,把尸体拉了回来,”杜马治安官说,“林子是佩克曼老头的,这个唐尼从他那儿合法取得了两天狩猎租赁权,从今天开始,有佩克曼的签字。佩克曼一年总要出租一回。他登广告,并承包给据客。唐尼在背包里还有一封信,上面说,祝贺你获得了猎鹿租赁权。那些纸都是湿的,史达琳小姐。没有不利于我们辖区的人的证据,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需要到你们的实验室去做指纹鉴定。还有箭,我们到的时候全都湿了。我们尽可能没有碰这些东西。”

  “你想把箭拿走吗,史达琳特工?你觉得我怎么取出来最好?”霍林斯沃思医生问。

  “如果你用牵引器拽住箭,从带羽毛的这一侧贴近皮肤将它锯成两半,再把另一头推出来,我会用金属丝以绞拧的方式将它们固定在我的板子上。”史达琳说着打开了她的箱子。

  “我觉得这人没有搏斗过,但是你需要从指尖上刮下来的东西吗?”

  “我倒想剪下指甲去做DNA鉴定,我用不着标明来自哪根手指。但是如果你愿意,最好把一只手的和另一只手的分开,医生。”

  “你能够做PCR-STR①吗?”

  ①一种DNA鉴定的先进技术,直译为聚合的链反应—短纵列重复检验。

  “主实验室能做。我们三四天就可以有结果给你,治安官。”

  “你们自己能化验那鹿血吗?”穆迪执法官问。

  “不能,我们只能说那是动物血。”史达琳说。

  “但是如果你在某个人家的冰箱里发现了鹿肉,你怎么办?”穆迪执法官提议道,“那时候你就得查出那肉是不是这只鹿的肉,对不对?我们有时候为处理偷猎案件,是靠血样区别不同的鹿的。没有两头鹿的血是相同的。你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是吧?我们得把血样送到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俄勒冈猎物与鱼类研究中心去,你只要耐心等待,他们就会给你答案。他们的回话是,‘这是一号鹿’,他们会说,或者就叫它‘A鹿’,附上一个很长的个案号,因为,你知道,鹿是没有名字的。这事我们了解。”

  史达琳喜欢穆迪那张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我们就把这鹿叫‘无名鹿’吧,穆迪执法官。知道俄勒冈的事会有用处的,我们也许要与他们打交道,谢谢。”她说着对他笑了,笑得他红了脸,揉着帽子。

  她低头在口袋里找东西时,霍林斯沃思医生出于消遣的目的,研究着她。她在跟老穆迪说话时脸上曾焕发出光彩,她面颊上的美人痣很像是烧过的火药。他想问一问,考虑后又没有问。

  “你把那些纸放在什么里面了,不会是塑料袋吧?”她问治安官。

  “褐色的包装纸袋,放在这种纸袋里是不会有妨害的。”治安官用手揉着后颈窝,看着史达琳。“你知道我为什么在电话上找你们,为什么要找杰克·克劳福德到这儿来吗?我现在想起你是谁了,很高兴你能采。在这个屋子外面没有谁提起过食人魔这个词,因为消息一传出去,新闻界就会把树林踏成平地。我只告诉他们这很可能是一次狩猎事故。他们可能会听说有个尸体给肢解过,但不会知道唐尼·巴伯的肉被割了去吃。食人魔不是那么多的,史达琳特工。”

  “不多,治安官,不会有那么多。”

  “干得大干净利落。”

  “是的,长官。”

  “我可能是因为报上谈他谈得很多才想起他来的——你觉得这案子像汉尼拔·莱克特干的吗?”

  史达琳望着一只盲蜘蛛躲进空解剖台的排水槽。“莱克特博士的第6个被害人就是个弓箭猎手。”

  “他吃他没有?”

  “那个人倒没有吃。他把他吊在了一面配挂板①墙上,身上留下各种伤,像中世纪的一幅医药插图,叫做《受伤的人》。他对中世纪的东西很感兴趣。”

  ①上有孔洞可装挂物钉挂放物品的板。

  病理学家指着摊开在唐尼·巴伯背上的肺叶说:“你刚才说这是一种古老的仪式?”

  “我觉得是的。”史达琳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莱克特博士干的。如果是他,这种切割尸体的做法就不是崇拜仪式——这种摆法不是强迫性观念所致。”

  “那是什么呢?”

  “是心血来潮,”史达琳说,思考着这说法是否准确,“是心血来潮,上一次他被抓住就是因为心血来潮。”

  第五十九章

  DNA实验室是新的,带着新的气息,里面的人也比史达琳年轻。这种情况她得适应,一想起来便一阵难受——她很快又要大一岁了。

  一个名牌上写着A.本宁的年轻女人,签收了史达琳拿来的两枝箭。

  A.本宁一见史达琳证物板上的两枝箭是用金属丝拧绞的方法固定的,便明显地露出放心的神情,这说明她过去接收证物时有过不愉快的经历。

  “你不会想知道我有时打开这些东西时看到的是什么,”A.本宁说,“你必须理解我无法告诉你任何东西,比如说在5分钟之后——”

  “用不着。”史达琳说,“没有莱克特博士的RFLP①做比对,他逃走的时间又太长,物证又被污染了,有上百人经手过。”

  ①DNA的一种特征,用做传统的鉴别技术。

  “实验室时间太宝贵,不能够每个样品都检验,比如从汽车旅馆送来14根头发,能够都做吗?如果你给我带来的——”

  “听我说完你再说。”史达琳说,“我已经要求意大利的警察局把他们认定是属于莱克特博士的牙刷送来。你可以从牙刷上弄下面颊的上皮细胞,你可以同时做RFLP和短纵列重复检验。这枝弩箭在雨里淋过,我很怀疑你能从它得到多少东西,但是你看看这儿——”

  “对不起,我觉得你没有理解——”史达琳勉强笑了笑。“别着急,A.本宁,我们会合作得很愉快的。你看,两枝箭都是黄色的,管箭也是黄色的,是因为经手工涂过色,涂得不坏,但是有点花。你看这儿,颜料上那东西像什么?”

  “也许是从刷子上落下的毛?”

  “也许。但是你看它,一头卷了起来,尖上还有个小球。说它是睫毛怎么样?”

  “要是有毛囊的话——”

  “对。”

  “你看,我可以做PCR—STR检验——三个颜色同时做——一次在凝胶的同一行里给你找三个DNA点。上法庭需要13个点,但是要查明是不是他,只需两三天。”

  “A.本宁,我早知道你是会帮助我的。”

  “你是史达琳,我是说史达琳特工。我不打算一开头就处于不利地位——我见过许多警察送来的糟糕的物证——和你没有关系。”

  “我知道。”

  “我以为你年龄要大一些呢。姑娘们——女同胞们都听说过你的事,我是说每个人都听过,但是你有点——”A.本宁向别处看去,“——有点特别,在我们看来。”A.本宁伸出她那胖乎乎的小大拇指。“祝你在那另一个人身上走运,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第六十章

  梅森·韦尔热的大管家科德尔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若是脸上多点生气,也算得上漂亮。他37岁,再也无法在瑞士的保健行业里工作了,或者说在瑞士再也找不到与儿童接触密切的工作了。

  梅森给了他很高的报酬,让他负责侧翼楼,管理他的护理和膳食。他发现科德尔绝对可靠,而且无论什么事都办得到。科德尔曾经在监视器上看见过梅森接见小孩子时的残忍行为,那是任何人看了都会愤怒或流泪的。

  今天科德尔有点担心他唯一感到神圣的东西了:钱。

  他在门上敲了两下,那是梅森所熟悉的,然后走进了屋子。屋里除了鱼缸的微光,一片漆黑。海缮知道是他来了,从洞里抬起头期待着。

  “韦尔热先生?”

  一会儿功夫,梅森醒了。

  “我得跟你谈一件事。我这个礼拜要在巴尔的摩付一笔额外的费用,给我们以前谈过的那个人。倒不是什么紧急情况,不过还是小心为宜。那个黑孩子富兰克林吃了点耗子药,这星期上半周病情危急。他告诉继母说是你让他毒死猫的,以免它受到警察的折磨。因此他就把猫给了一个邻居,自己把耗子药吃了下去。”

  “那太荒唐,我跟这事没有关系。”

  “当然荒唐,韦尔热先生。”

  “谁在抱怨?是给你孩子的那个女人吗?”

  “就是她,我们马上得给她钱。”

  “科德尔,你没有骚扰过那小混蛋吗?他们在医院从他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对不对?我会查出来的,你知道。”

  “没有,先生。在你家里?从来没有,我发誓。你知道我不是傻瓜,我爱我的工作。”

  “富兰克林在哪儿?”

  “马里兰慈善救济医院。他出院以后就去了一个集体家庭。你知道原来跟他一起生活的女人因为吸大麻被从领养名单上除了名。抱怨你的就是她。我们说不定得跟她打交道。”

  “吸毒的黑鬼,出不了大事的。”

  “她现在还不知道找谁告去,可我觉得她需要小心对付,很麻烦。那个福利工作人员想让她闭上嘴巴。”

  “这事我考虑一下。你去处理福利人员的事吧。”

  “给她1000美元?”

  “不过要让她明白只能给她那么多了。”

  玛戈·韦尔热躺在黑暗里梅森的长椅上,脸上有干掉的泪痕。她听见了科德尔跟梅森的谈话。她曾经跟梅森争论过,但是梅森睡着了。梅森显然以为她走掉了。她张开嘴,不让呼吸出声,让自己的呼吸跟梅森呼吸器的咝咝声同步。科德尔离开时屋里有灰色的光闪动。玛戈在长椅上躺平了身子,等了几乎20分钟,直到气泵降到了梅森睡眠的节奏才离开了屋子。海鳝看见她走掉,梅森却没有。

  第六十一章

  玛戈·韦尔热经常跟巴尼—起消遣。两人谈话不多,但会在娱乐室—起看足球赛,看悴普森一家》①,有时听教育电视里的音乐会,也一起看《我,克劳迪厄斯》连续剧②。若是巴尼值班错过了一两集,两人就租片来补上。

  ①美国一部家喻户晓的卡通片。

  ②1976年英国广播公司与伦敦影业有限公司共同制作的一部13集的电视系列剧,由罗伯特·格雷夫斯的同名小说及续篇《克劳迪厄斯》改编而成。

  玛戈喜欢巴尼,她喜欢像男人一样跟他来往。巴尼是她所认识的人里唯一那么酷的人,非常潇洒,还有点超脱,这也叫她喜欢。

  除了电脑科学教育,玛戈接受过良好的文科教育,·巴尼却是自学成材,他的意见从幼稚的到深刻的都有,玛戈可以给他说的话提供背景资料。玛戈的教育是一片由理智界定的广阔平原,但是那平原故在她那心灵上却如地平学说的世界搁在乌龟背上。

  为蹲下来尿尿的笑话玛戈·韦尔热让巴尼付出了代价。她相信自己的腿比他有力,时间证明了她是对的。她做轻量举重时装出有困难的样子,引诱巴尼跟她拿压腿打赌,赢回了她那100美元。她又进一步利用自己体重较轻的优势,跟他赌单手俯卧撑,也赢了他。但是她只赌右臂不赌左臂,因为左臂在少年时跟梅森扭打受过伤,力气差一些。

  有时到了晚上,巴尼服侍完梅森,两人就在一起锻炼,在长椅上彼此保护。他们做得很认真,除了喘气,都不大出声。有时两人只彼此说声晚安,她拿起运动提包就往侧翼楼外的家庭住宅区走去。

  今晚玛戈离开梅森的屋子便径直来到黑色与铬钢结构的健身房,眼里还有泪痕。

  “嗨,嗨,”巴尼说,“你没事吧?”

  “家长里短的废话,我能告诉你什么?我没事。”玛戈说。

  她练得像魔鬼一样不要命,举得很重,次数又多。

  巴尼有一回走了过来,给她取下一个铃片,摇了摇头。“你会弄成撕裂的。”他说。

  玛戈还在使劲踏着自行车,巴尼却练完了,站到了健身房冒着热气的龙头下,让热水把一天的疲劳冲进洞去。那是一种公共淋浴,头顶有四个喷头,还有几个喷头冲洗腰部和大腿。巴尼喜欢同时开两个喷头集中冲他那硕大的身体。

  巴尼很快便被雾气包围了,云遮雾障,除了冲击着他头部的水之外,一切都模糊了。巴尼喜欢在淋浴时思考:云遮雾障——《云》①——阿里斯托芬——莱克特博士关于蜥蜴向苏格拉底撒尿的解释。他忽然想起,在莱克特博士用逻辑的无情重锤敲打他之前,像德姆林那样的什么人就会把他折腾个够了。

  ①古希腊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的喜剧。

  巴尼听见另外一个喷头喷水时,没怎么去注意,只继续擦着身子。别人也到这里来使用健身房,但大都是在凌晨或黄昏。在健身房公共淋浴下不去理会别人冲淋是男性的礼貌,但巴尼却在猜想着那人是谁。他希望那不是科德尔,科德尔叫他恶心。别的人晚上用这设备的很少。是谁他妈的在冲淋呢?巴尼转身让水冲着自己的后颈窝。蒸汽氤氲里出现了附近那人的部分身体,像在漆成白色的墙壁上画的壁画。这儿是一个宽大的肩膀,那儿是一条腿。一只秀美的手擦洗着头颈和背,珊瑚色的指甲。是玛戈的手!脚趾也涂了指甲油,是玛戈的腿!

  巴尼回头对有节奏地冲击着自己的水柱做了个深呼吸。隔壁那人影转动着身子,专注地搓洗着。

  巴尼竭尽全力做了个深呼吸,屏住气不放……他发现自己出了问题。由于艰苦的锻炼,玛戈全身肌肉鼓凸,明亮得像马。巴尼的兴趣越来越明显,于是对她背转了身子。他也许可以不理她,直到她走掉。

  隔壁的水停了,但是声音传来了,“嗨,巴尼,爱国者涨了多少?”

  “据我的人看……你可以买迈阿密五点五。”他回头一望。

  她在巴尼溅出的水边擦着身子,头发贴在脸上。此刻她容光焕发,泪痕没有了。玛戈的皮肤非常美。

  “那么你是打算买进?”她说,“朱迪办公室的集资已经……”

  下面的话巴尼再也听不进了。他心慌意乱,很为尴尬。那种冰凉的感觉袭来,他对男性从来没有感到过兴趣,但是玛戈虽有一身肌肉却显然不是男性,他喜欢她。

  该死的,她怎么跑到这儿来跟我一起冲淋浴?

  他关上水,湿淋淋地对着她,想也没想就把大手伸到她面颊上。“天呀,玛戈!”他说,气堵在了喉咙里,声音沙哑着。

  她低头去看他。“该死,巴尼,可别……”

  巴尼伸长脖子,弯过身去,想在她脸上任何地方轻轻地亲一下,而不让自己碰到她的身子,可终于碰到了。玛戈退缩了,用前臂一下挡住了他那宽阔的胸膛,那得要中路防卫才抵挡得住。他双脚一虚,一屁股坐到淋浴间的地面上。

  “你个龟孙子,”她咝咝地叫道,“我早该知道的。同性恋!……”

  巴尼翻身站起,出了淋浴室,没有擦干便穿上了衣服,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健身房。

  巴尼的住地跟大楼分开,是过去的马厩,石板盖顶,现在成了车库,阁楼上是公共住房。夜间很晚了,他还在便携式电脑上敲着,读着网上的函授课。有个壮实的人上楼梯来了,他感到地板的震动。

  有人轻轻地敲门,他开了门。玛戈站在那里,裹着厚运动衫,戴着锥形编织帽。

  “我能进来一会儿吗?”巴尼望着自己的脚,好一会儿才从门口让开身子。

  “巴尼,嗨,我对浴室那事感到抱歉。”她说,“我心里有点乱,我是说,我不痛快,就乱。我希望做朋友。”

  “我也希望。”

  “我原来以为我们可以成为一船的好朋友的,你知道。”

  “玛戈,没事,我说过我们要做好朋友,可我不是他妈的太监。你跑来跟我一起洗淋浴,见鬼。我觉得你很漂亮,就控制不住了。你光着身子进了淋浴,我看见了我真正喜欢的两个东西。”

  “我,还有女人的身体。”玛戈说。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都吃了一惊。

  她扑上前来搂住了他,身体差的人是会给这一搂搂伤的。

  “听着,我要是非得嫁个男人不可的话,那就必定是你。可这事我已经没有份了,的确没有份了,现在没有,以后也决不会有。”

  巴尼点了点头。“这我知道,我刚才忘了。”

  两人互相搂着静静地站了一分钟。

  “你想做朋友吗?”她说。

  他想了一分钟。“想。但是你得帮我一点忙。协议是这样的:我要花大力气忘掉我在淋浴时看见的东西,你也别再让我看见,你也别让我看见胸部。怎么样?”

  “我可以做个好朋友,巴尼。明天到我屋里来吧,朱迪下厨,我也下厨。”

  “好的,但是你们下厨都不会比我强。”

  “比试比试看。”

  第六十二章

  莱克特博士迎着亮光举起一瓶被得吕斯堡酒。一天以前他就把酒瓶竖直了,以免酒中有沉淀。他看了看表,认为开瓶时间已到。

  他认为这是一次严重的冒险,只要有可能他是想回避的。他不愿操之过急,他想欣赏那酒倒在晶质玻璃杯里的色彩。塞子要是揭得太早就太可惜了!他认定那神圣的馨香不应该在倾倒时散失。光线表明有了一点沉淀。

  他像锯开人的颅骨一样小心翼翼地揭开了塞子,把酒放到了倾倒器里。倾倒器是用曲柄和螺丝驱动的,能够把瓶子按细致的刻度倾斜。先让带咸味的海风吹吹吧,然后再决定怎么办。

  他堆起一堆疙疙瘩瘩的木炭,燃起了火,然后给自己调了杯饮料,那是利莱酒。加冰块,再加一片橙子,做时想着几天来熬成的汤汁。莱克特博士的汤汁制作师承大仲马神来之笔。3天前从猎鹿森林回来,他又在汤锅里加了一只乌鸦,一只叫杜松子填得滚瓜流油的乌鸦。小片小片的黑色羽毛在海湾平静的水上游泳。他留下了初级飞羽做拨弦古钢琴的琴拨。

  ①法国产的一种开胃酒。

  现在莱克特博士砸碎了杜松子,开始在铜煎锅里煎冬葱。他用一根棉带把一包新鲜的调料系好,打了一个漂亮的外科手术结,放在有柄小锅里,浇了一瓢汤汁上去。

  莱克特博士从陶罐里取出里脊肉,那肉卤成了黑色,滴着汁。他把肉拍拍干,再把尖的一头折回去,系好,让它横竖一样大。

  木炭堆成两层,正中形成高热区,不一会儿功夫火已燃旺。里脊肉在铁锅里咝咝地响了起来,蓝色的烟雾飘过花园,宛如在随着莱克特博士扬声器里的音乐飘扬。他演奏的是亨利八世的动人的乐曲:《若让真爱统治》。

  深夜,莱克特博士演奏着巴赫,他的唇上染着彼得吕斯堡酒的红色,烛台架上搁着一杯蜂蜜色的依甘堡酒。他的心里是史达琳在穿过树叶奔跑,鹿在她前面惊起,奔上山坡,从静坐在坡上的莱克特面前经过。跑着跑着,他进入了《戈德堡变奏曲》的《第二变奏》,烛光在他弹奏着的双手上闪动——几个乐句,一片血淋琳的雪地,几颗肮脏的乳牙,这回是一闪而过,只有一个声音是明确的,一枝弩箭驾的一声响,射进了脑袋——于是我们又有了欢乐的森林,流泻的音乐和史达琳。史达琳被花粉样的光点勾勒出轮廓,跑得看不见了,她那“马尾巴”蹦跳着,像鹿毛茸茸的尾巴。然后,莱克特博士一气呵成奏完了全曲,再没有受到干扰。曲终后甜蜜的寂静仿佛依甘堡酒一样香醇。

  莱克特博士举杯对着烛光,烛光在酒杯后闪动,有如阳光在水上熠耀,而那酒则如克拉丽丝·史达琳皮肤上的冬日阳光。史达琳的生日快要到了,博士思考着,他不知道是否有一瓶在史达琳的生年酿造的依甘堡酒。说不定有份礼物已为三周后就要跟耶稣的寿命一样长的克拉丽丝·史达琳准备好了。

  第六十三章

  莱克特博士高举酒杯面对着烛光的时候,A.本宁正在DNA实验室里高举最近一次的凝胶,面对着灯光,观察著有红、黄、蓝色斑点的电泳线。检验品取自牙刷上的表皮细胞,牙刷是从卡波尼邱宅取到,用意大利政府的外交邮袋送来的。

  “晤,晤,晤,晤,晤。”她说,立即给匡蒂科的史达琳打去了电话。

  回话的是埃里克·皮克福德。

  “嗨,我能跟克拉丽丝·史达琳说话吗?”

  “她出去了,要在外面一整天。我值班,有事要我效劳吗?”

  “你有她的手机号码吗?”

  “她正在另外一条电话线上。你有什么事啊?”

  “请你告诉她我是DNA化验室的A.本宁,请告诉她牙刷和弩箭上的睫毛是同一个人的,那人就是莱克特博士。让她给我来电话。”

  “请把你的分机号给我。我立即告诉她,没有问题。谢谢。”

  史达琳并不在另外一条电话线上。皮克福德给在家的保罗·克伦德勒打了电话。

  史达琳没有给检验室的A.本宁去电话,本宁有些失望。她额外花了不少时间。本宁在皮克福德给在家的史达琳去电话以前早就回家去了。

  梅森比史达琳早知道一个小时。

  梅森跟保罗·克伦德勒简短地说了几句,说得悠闲,等着送气来。他心里十分明白。

  “是把史达琳放出去的时候了,要在他们开始考虑放出史达琳做诱饵之前。今天是星期五,你有一个周末的时间。开始吧,克伦德勒,把广告的事透露给渎职办,把她赶出去。是她滚蛋的时候了,克伦德勒,是吗?”

  “我希望我们能够——”

  “你只要去做就行了,在你接到下一张从开曼群岛寄来的图画明信片时,邮票底下将写有一个完整的新账号。”

  “行,我就——”克伦德勒说着,听见了拨号的声音。

  那简短的谈话叫梅森特别疲倦。

  最后,在沉入断断续续的睡眠之前,他叫来了科德尔,对他说:“通知他们把猪运来。”

  第六十四章

  要违背差不多是野生的猪的意志把它们运走,可比绑架人费力多了。猪比人更难控制,大猪的力气比人还大,又不怕枪支威胁。你如果不想让肚子和腿给戳破,就得提防它们的獠牙。

  长獠牙的猪有一种本能:在跟直立的动物如人或熊战斗时,总想去戳破对方的肚子。它们的天性倒不想咬断脚筋,但是可以很快就学会。

  你要想保证猪不死,就不能用电击把它打昏,因为容易造成对猪来说是致命的冠状动脉抽搐。

  猪总管卡洛·德奥格拉西亚斯具有鲜鱼的耐性。他曾经实验过拿他准备在莱克特博士身上使用的亚噻扑罗玛嗪做动物的镇静剂。现在他确切地知道了要让一头100公斤的野猪镇静下来需要多少剂量,也知道要隔多久注射一次才能让它在14小时之内保持安静,而不至于导致长期的不良后果。

  韦尔热·梅森是牲畜进出口的大户,在配种实验上又长期跟农业部合作,这就为他进口这批猪铺平了道路。他们按规定把17—129号兽医检验表和撒丁岛的兽医保证书电传到马里兰州利伏黛尔的动植物检验中心,再附上卡洛需要的50管冷冻精液的运输费39.5美元。

  回的电传送来了猪和精液入境许可证,附有常规的基韦斯特①猪免检证明和一份确认书,说明他们会派一位检疫员到巴尔的摩—华盛顿国际机场来登机卸猪。

  ①美国佛罗里达州西南部城市。

  卡洛和他的助手皮耶罗·法尔乔内和托马索·法尔乔内弟兄把猪笼放到了一起。全都是高档的猪笼,两头有滑门,里面铺了沙和垫子。到最后一分钟他们又想起了那面妓院的镜子,把它也拿了来。猪映在洛可可式镜框里的影像叫梅森觉得非常好玩。

  卡洛仔细给16头猪使用了麻醉剂——5头在同一个栏里养大的公猪和11头母猪,全都没有发情,其中一头怀有身孕。猪失去知觉之后他曾仔细检查过它们的身体,用指头试过牙齿和巨大的獠牙尖,又把那狰狞的猪脸捧在手里,望着昏沉的小眼睛,听了呼吸道,确信没有问题,再把它们那些小巧的脚踩捆住,这才拉上帆布,将它们送进猪笼,关紧滑门。几辆卡车被压得直呻吟,从真纳尔真图山开到了卡利亚里。机场里已有一部喷气运输机等着,那是弗利特伯爵①航空公司的空中客车,原是运输比赛用马的专用机,通常用于来回运输美国马匹到迪拜去参加赛马。这回它运了一匹马,是在罗马接收的,可那马嗅到了猪的野气,在垫得厚厚的马厩里又是嘶叫又是尥蹶子,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最后他们只好把它弄下飞机留在了罗马。后来梅森付了很大一笔钱,把马运回给了主人,为了避免打官司还给了一笔赔偿费。

  ①弗利特伯爵(1940—1973),美国良种赛马。

  卡洛跟他的助手们一起坐在有气压调节的货舱里。在汹涌的海洋上空他每过30分钟就对每只猪进行一次检查。他把手放到满是鬃毛的体侧,感觉它那怦怦跳动的野蛮心脏。

  即使16只猪都健康而且饥饿,也不能指望它们一顿筵席就把莱克特博士吃光。它们吃光制片人用了一天功夫。

  梅森要让莱克特博士在第一天看着猪吃掉自己的双脚,然后用生理盐水滴注维持他的生命,度过一夜,等着再做第二次美味。

  梅森答应让卡洛和他在一起待一个小时。

  在吃第二餐美味时猪可能在一小时之内把他掏空,吃掉内脏和脸。等第一轮最大的猪和怀孕的母猪吃得心满意足退席之后,才上下一轮。那时热闹也就看完了。

  第六十五章

  巴尼从没有来过仓库。他从观众席下的侧门进去——观众席从三面包围了一个旧时的展牲场。此刻展牲场仍有一种期待的气氛,空旷而寂静,只有梁上几只鸽子在咕咕地叫。拍卖台后面是敞开的仓库,巨大的双扇门开着,里面是仓库和饲料室。

  巴尼听见有人在叫:“喂。”

  “在饲料房里,巴尼,上来吧。”是玛戈浑厚的声音。

  饲料室是个快活的地方,周围挂着留头和线条优美的鞍镕之类,弥漫着皮革味。屋檐下的窗户满是灰尘。阳光泻入,蒸腾得皮革和干草气味更强烈了。一侧的阁楼门敞开着。里面是仓库的干草楼。

  玛戈在收拾马梳和套马索。她头发的颜色比干草还浅,眼睛是盖在肉上的“验讫”印章的那种蓝色。

  “嗨。”巴尼在门口说。他觉得那屋子有点像舞台布景,是专为来玩耍的孩子们搭建的。那么高敞,阳光从高耸的窗户斜照进来,像个教堂。

  “嗨,巴尼,别走,我们20分钟就吃。”

  朱迪·英格兰拉姆的声音从上面的干草楼传来。“巴尼——早上好,等一会儿瞧我们中午吃什么!玛戈,你想到外面去吃吗?”

  玛戈和朱迪有个惯例,星期六总把各种舍得兰马梳理一番,准备给孩子们骑,而且带午饭来吃野餐。

  “咱们到仓库南边的太阳底下吃去。”玛戈说。

  每个人都似乎过分快活。像巴尼这样有医院经验的人知道,过分快活对快活的人并不吉利。

  墙壁上略高于人头的地方挂了一个马头骨,它俯瞰着饲料室,戴着眼罩,垂着缰绳,韦尔热家的赛马旗搭在上面。

  “那是快影,在1952年的洛奇波尔大奖赛上得过奖,是我爸爸唯一得过奖的马。”玛戈说,“它太不值钱,不值得剥制成标本。”她抬头看了看骷髅头,“跟梅森像极了,是吧?”

  屋角有一个鼓风炉和一个风箱。玛戈在那里生了一堆小炭火御寒,上面放了个锅,锅里煨着什么,有汤的气味泛起。

  工作台上有全套的马掌匠工具。她抓起一把锤子,是那种锤头重把手短的马掌匠锤。玛戈凭她那粗壮的胳臂和结实的胸膛可以当马掌匠,凭她那特别突出的胸肌也可以做铁匠。

  “你可以把毯子扔给我吗?”朱迪对下面叫道。

  玛戈拿起一叠洗好的鞍毯,粗壮的手臂一挥,鞍毯便划了一道弧线飞上了草料楼。

  “好了,我马上洗干净,就去把东西从吉普车上弄下来。我们15分钟后就吃饭,行吧?”朱迪说着下了楼。

  巴尼觉得玛戈在盯着,便没有去看朱迪的背影。地面有许多干草捆,上面铺着毯子可以坐。玛戈和巴尼坐了下来。

  “你错过了小马驹,它们都到莱斯特的马厩去了。”玛戈说。

  “我今天早上听见卡车声,是怎么回事?”

  “梅森的事。”短暂的沉默。他们一向习惯于沉默,可这一次不习惯了。“好了,巴尼,你已经到了除非做点什么便再也说不出话的地步,我们俩是不是这样了?”

  “就像闹了恋爱什么的。”巴尼说,这种不愉快的比拟悬在空中。

  “恋爱,”玛戈说,“我可是为你准备了比恋爱好千百倍的东西,该死的。我们谈的是什么你知道。”

  “不算少。”巴尼说。

  “你如果不想干,而后来我们干成了,你可别到我面前来后悔,知道吗?”她拿那马掌匠锤敲着自己的手心,也许有点心不在焉,同时用蓝色的屠夫眼睛盯着他。

  巴尼当年见过一些脸色,是靠读懂其中的意思活了下来的。他明白她说的是实话。“我们如果做了是不会后悔的。我可以非常大方一次,但也只一次。不过一次也就够了。你知道是多少吗?”

  “玛戈,我上班时不能出事。我拿他的钱照顾他的时候不能出事。”

  “为什么,巴尼?”

  他坐在草捆上,耸了耸巨大的肩膀。“买卖就是买卖。”

  “你说那是买卖?这才是真买卖。”玛戈说,“500万呢,巴尼。克伦德勒要是出卖了联邦调查局那个奶,也不过这个价,告诉你。”

  “我们谈的是从梅森那儿弄到足够的精子让朱迪怀孕。”

  “我们也在谈别的事。你知道你如果从梅森那儿弄出了精子,却又让他活着,他会收拾你的,巴尼。无论你跑多远也不行。他们会拿你去做他妈的猪食的。”

  “我非干不可吗?”“你是怎么啦,巴尼,就像你手臂上的字一样,SemperFi①。”

  ①SimperFi,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格言,意思是:永远忠诚。

  “我拿他的钱时就说过要照顾他,那么在我给他工作时就不能让他受到伤害。”

  “你不必……对他做什么,除了他死去之后的医疗工作。我不能再摸他那里,不能再摸。也许你需要对付科德尔就行。”

  “你要是弄死了梅森,就只能得到一次精子。”巴尼说。

  “我们只要得到5cc。即使精子计数低于正常,我们也可以加了稀释剂试着授精5次。我们可以做到——朱迪家的妇女确定是容易受孕的。”

  “你们想过收买科德尔吗?”

  “没有,他是不会守约的,他的话靠不住。他早晚会出卖我。我不能让他参加。”

  “这问题你倒是考虑过许多。”

  “对。巴尼,我要你控制护理站。监视器有录像带,每秒钟都有。但是屏幕上虽看得见,录像带却未必在录。我们——我把手伸进他的呼吸器罩子,使他的胸部无法活动,可是从监视器上看去,呼吸器还在照常工作。等到他的心跳和血压出现变化时你再跑进来,那时他已经昏死过去。那时你若是想救,怎么救都行。唯一的条件就是你没有看见我。我只是控制他的胸口直到他死去。你搞的尸体解剖够多的,巴尼,医生怀疑窒息死亡时,检查什么地方?”

  “看眼险后是否出血。”

  “梅森没有眼睑。”

  她做过研究,而且她习惯于收买任何东西,任何人。

  巴尼盯着她的脸看着,置锤子于不顾,做出了回答:“不,玛戈。”

  “我那天要是让你干了我,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

  “如果是我干了你,你愿意不愿意?”

  “不愿意。”

  “如果你没有在这儿工作,如果你对他没有任何责任,你干不干?”

  “也很可能不干。”

  “是道德还是胆小?”

  “不知道。”

  “那咱们就弄弄清楚。你被开除了,巴尼。”

  他点点头,并不太吃惊。

  “现在巴尼,”她举起一个指头放到嘴唇上,“嘘——给我一句话。我是否非得告诉你不可,说我能用你在加州的前科要了你的命?用不着我那么做吧,啊?”

  “你虽然不用担心,”巴尼说,“可我得担心。梅森是怎么打发人走的我不知道,也许他们就是失踪了事。”

  “那你也不用担心。我可以告诉梅森,你得了肝炎。你对他的事知道得很少,只知道他是在帮助执法——而且他也知道我们了解你的前科,会让你走的。”

  巴尼不知道莱克特博士在心理治疗上会对哪一个更感兴趣,是梅森·韦尔热?还是他的妹妹?

  第六十六章

  银色的长运输车来到麝鼠农庄的仓库时已是晚上,他们到迟了,感到烦躁。

  巴尔的摩—华盛顿国际机场的安排开头还不错。到飞机上来的农业部检验员例行公事批准了16头猪起运。检验员对猪具有专家的知识,可也没见过这种模样的猪。

  然后卡洛·德奥格拉西亚斯检查了卡车。那是一部牲畜运输车,味道也就像牲畜。过去的许多牲畜在缝隙里留下了痕迹。卡洛不准猪上车,让飞机等着,怒气冲冲的驾驶员、卡洛和皮耶罗找到了另外一部更适宜于运输猪笼的卡车,又找到了一个有蒸汽管的洗车处,把载货区用蒸汽冲洗过。

  到了麝鼠农庄又遇上了最后一桩讨厌事。门卫检查了卡车的吨位,以一座装饰性桥的载重极限为理由,不让他们进去,而要他们走入境车道,穿过国家森林。在高大的卡车走过最后两英里时又叫树枝给挂住了。

  卡洛喜欢涝鼠农庄那宽敞于净的仓库,也喜欢那部能够把猪笼轻轻送进马厩的叉车。牲畜卡车驾驶员拿来了一根牲畜电棍,想找只猪电一电,看它的麻醉程度,卡洛立即抢走了那东西,而且狠狠地威胁了他,吓得他连电棍都不敢要回来。

  卡洛愿意让凶残的大猪自己从昏睡里醒来。不到它们自己站起来有了意识不让它们出笼。他伯早醒的猪会咬伤还麻醉着的猪。猪只要不是一起在睡着,任何躺着的东西都能吸引它们去咬。

  自从猪群吃了制片人奥雷斯特,又吃了他那吓得半死的助手之后,皮耶罗和托马索就得双倍地小心了。他们再也不能跟猪一起待在圈里或草地上了。猪并不发出威胁,不像野猪要龇牙咧嘴。它们只带着那股令人恐怖的猪劲,一门心思地望着你,向你靠近,等它摸到了足够近的地方就对你发起攻击。

  跟猪一样一门心思的卡洛不肯休息。他是直到打着手电检查完了栅栏包围的森林牧场才住手的。那牧场跟广袤的国家森林连成了一片。

  卡洛用刀子挖掘地面,检查了森林牧场的树木底下。他在泥土里发现了橡实。他们开车进来时他听见了鲣鸟叫。毫无疑问,在这片栅栏包围的树林里有白橡树生长。但是不太多。他不愿意让猪在地面找到食物,在大森林里它们是能找到的。

  梅森在仓库敞开的部分修了一道结实的荷兰式的上下门,跟卡洛在撒丁岛的农场上的门一样。

  卡洛可以在这道栅栏的保护之下喂猪,把塞满死鸡、羊腿和菜的衣服扔过栅栏,丢到猪群里。

  这些猪都不驯服,但是不害怕人和嘈杂。即使是卡洛也不敢到栏里跟它们在一起。猪跟别的动物不同,能爆出点聪明的火花,却实际得可伯。它们丝毫不怀敌意,只不过喜欢吃人肉罢了。它们脚步轻得像缪拉的公牛,咬起人来像牧羊犬,绕着养猪人转悠起来就有居心叵测的不祥之感。有一回皮耶罗为了抢救一件或许可以再用的衬衫就几乎给它们吃掉。

  这样的猪是前所未有的。它们比欧洲野猪大,却同样凶残。卡洛觉得它们是自己的作品。他知道它们要干的事,它们将毁灭的邪恶会给他带来他终身需要的荣誉。

  半夜,仓库里的一切都已经入睡:卡洛、皮耶罗和托马索都在装饲料的草料楼上睡,连梦都没有做。猪在猪笼里打鼾,它们那优雅的小脚开始在梦里划拉。有一两头还在干净的帆布上翻动。赛跑马快影的头骨被马掌匠炉子里的炭火照着,俯嫩着这一切。

  第六十七章

  对于克伦德勒来说,使用梅森的证据攻击一个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是一次飞跃,叫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如果叫司法部长逮住,他就会像蟑螂一样被捏碎。

  克伦德勒觉得,除了个人所冒的危险之外,毁掉克拉丽丝·史达琳并不像毁掉一个男人那么难堪。男人要养一家人——克伦德勒自己就要养一家人,和他们一样地贪婪而忘思负义。

  史达琳肯定是要滚开的。要是让她再干下去,凭她像娘们料理家务那样地精挑细拣,顺藤摸瓜,早晚得把汉尼拔·莱克特找到。那样,梅森·韦尔热就一分钱也不会给他了。

  越早剥夺她的情报来源并把她当诱饵放出去越好。

  克伦德勒为了爬向权势,也曾毁坏过一些人的前程。他起初是州检察官,在政治上很活跃,然后活跃进了司法界。他凭经验知道,要毁掉女人的前程要比毁掉男人的前程容易。如果女人得到了女人所不应得到的提拔,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说她是靠躺着赚来的。

  可要把那罪名栽到克拉丽丝·史达琳身上却办不到,克伦德勒想。实际上,他想不出在那肮脏的路上还有谁比史达琳更不肯让人上身。他有时掏着鼻孔也想起那些粗野的动作。

  克伦德勒无法解释他对史达琳的敌意,那是他内心的事,属于他自己也不能进去的世界。那地方座位上铺好了垫子,光线从拱顶射入,门上的把手扭好了,窗户的栓子拴好了。一个姿色像史达琳、头脑却不如她的姑娘,裤子退到一条腿的踩骨边,在问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上来于,他娘的,他是不是有点同性恋?有点同性恋?有点同性恋?

  你要是不知道史达琳是什么样的娘们的话,克伦德勒想,她做的事的黑白分明可比她那太少的提拔说明的问题多多了,这是他不能不承认的。给史达琳的回报少得可怜。这么多年来克伦德勒在她的档案上滴进的毒汁对联邦调查局职业考评委员会产生了足够的影响,让史达琳失去了好几次应得的美差。而她那独立不羁的态度和聪明伶俐的嘴巴也帮助了克伦德勒达到目的。

  梅森不愿意等到费利西亚纳鱼市的案子处理下来,何况,即使史达琳上了听证会也未必能保证沾上摆脱不掉的肮脏。伊芙尔达·德拉姆戈和其他人的死显然是安全措施失败的结果。史达琳能够把那个小杂种婴儿救出来已是奇迹——又多了一个娃娃要让公众养活。揭开那次丑恶事件的疮疤容易,要拿它来搞垮史达琳却未必轻松。

  还是梅森的办法好,来很快,而且马上就能够叫她离开那里。时机也恰到好处。

  在华盛顿有一句格言比毕达哥拉斯定理得到的证实还多:有氧气时,一个惹眼的人放个响屁就可以掩盖同房间的许多人小声放的屁,只要时间大体相近。

  因此,总统弹劲事件的审判足以转移司法部的注意力,便于他对史达琳草草定罪。

  梅森要求报纸报道出去让莱克特博士看见,但是克伦德勒又必须把报道弄得像是不幸的意外。幸好遇到了一个机会,可以让他如愿以偿:联邦调查局的诞生日。

  克伦德勒既想飞黄腾达又要问心无愧。

  他现在觉得安慰:要是史达琳丢了差事,也不过就是她所住的那个同性恋窝子少了个上电视让别人看笑话的人而已。他最多也就是让一尊快要坍塌的大炮坍塌下去,再也不会威胁别人。

  “一尊快要坍塌的大炮”坍塌下来就可以“使船停止摇晃”,他心里高兴,无愧于心地想着,仿佛两个海军的比喻构成了一道等式,只要摇晃的船还在走,他对于大炮就满不在乎了。

  克伦德勒具有他的想像力所能容许的最活跃的幻觉。现在他为了自己高兴设想着史达琳的样子:老了,Rx房垂着,好看的腿臃肿了,露出青筋,走路颤颤巍巍,抱着脏衣物跌跌撞撞地上楼下楼,从床单上的污迹前扭开了脸。为了赚个吃住,在一对多毛的老同性恋者的小客栈里干活。

  他想像着自己在胜利之后对她所说的话:“吃棒子面长大的乡下臭×。”

  他用德姆林博士的深刻思想武装起自己,想像着在她交出枪支之后走到她身边连嘴皮都不动地对她说一句:“你老大不小的了,还在丢你爸的脸,尽管他也不过是个南方的白种穷鬼。”他把这话在心里反复地想,甚至考虑过写到记事本上。

  克伦德勒有他所需要的条件、时间、毒汁去粉碎史达琳的前途,而在他动手的时候,机会和意大利邮件又来帮了他的大忙。

  第六十八章

  得克萨斯州哈伯德城外的巴特尔克里克公墓在12月是得克萨斯州中部狮子色的皮上的一个疮疤。此刻风在那里呼啸,而且要不住呼啸下去,你等不到它收场。

  公墓新区地面上的标志是平的,刈草很容易。今天有一个银色的心形气球飘在一个过生日的姑娘的坟墓上。在公墓老区的小径两边每一次刈草都可以刘到,而对坟墓之间的地区则只有尽力而为了。干花的茎和丝带的碎片被刈进了泥土。在那跳荡的心形气球和土堆之间停着一部挖掘机。一个年轻的黑人坐在驾驶室里,还有一个黑人站在地上,用手护着火柴点烟。

  “克洛斯特先生,我们干这活时要求你在场,是想让你看看我们掘出的东西。我肯定你是会劝阻亲人,不让他们来看的。”哈伯德丧葬之家的经理格林利先生说,“那个棺材——我又得赞扬一次你的品味——拿得出手,值得骄傲。人们要看的也就是这个。我还乐意给你打个行业折扣。我自己的父亲——他也过了世,睡的也就是这样的棺材。”

  他对挖掘机操作手点了点头,机器的铁爪便对枯草覆盖的塌陷坟墓掘了下去。

  “这墓碑你认准了吗,克洛斯特先生?”

  “认准了,”莱克特博士说,“他的孩子们打算给父母共同刻一块石碑。”

  他们站着没有说话,风刮得裤腿啪啪地响。挖掘机向下挖了大约两英尺便停下了。

  “从这儿起我们最好是用铲子。”格林利先生说。两个工人下了坑,以一种老练轻松的动作开始铲土。

  “小心。”格林利先生说,“这简直就不像是口棺材,和他要换的那个可没法儿比。”

  廉价的胶合板棺材的确已塌到下面的尸体上。格林利叫掘土机手清除了周围的泥土,把一个帆布口袋塞到还没有破的棺材底下;棺材就给装在帆布口袋里吊了起来,摇晃着进了一辆卡车。

  在哈巴德摈葬之家车库的一个支架桌上,坍塌的棺材盖被揭开了,露出了一具相当大的骷髅。

  莱克特博士迅速检查了一下。一颗子弹打缺了覆盖肝部的肋骨,左前额上方还有一个弹孔,带着凹陷纹。颅骨里长着青苔,塞满了泥土,只露出了一部分,长着漂亮的高颧骨,那样的颧骨他曾经见过。

  “泥土给他留下的东西不多了。”格林利先生说。

  腐烂的裤子的残余和一件牛仔衫的破片遮住了尸体。衬衫的珠母钮扣落到了肋骨里。一顶带沃思堡褶的特大号海狸皮牛仔帽放在胸前。帽檐上有个缺口,帽顶上有个洞。

  “你们认识死者吗?”莱克特博士问。

  “我们是1989年买进这家殡仪馆的。我们接受了这片墓地,只不过增加了集团的财产而已。”格林利先生说,“我现在住在这里,但是我们公司的总部却在圣路易斯。你想保留服装吗?或者我可以给你一套,不过我认为——”

  “用不着。”莱克特博士说,“把骨头刷干净,除了帽子、皮带箍和靴子之外,服装都不要了。把颅骨、手脚的长骨、小骨用口袋装起来,用最好的丝绸尸衣包好。骨头不用在棺材里排列,收在一起就行。石碑就给你们了,够抵偿重新填平的费用了吧?”

  “够。请你在这儿签个字,别的发票马上给你。”格林利先生说,因为卖出了一副棺材而喜出望外。大部分承运尸体的摈葬主持人都是用纸板箱把尸体运走,然后自己卖一副棺材给死者家庭的。

  莱克特博士的掘墓文件完全符合得克萨斯州卫生与安全条例711.004款。他知道符合条例,因为那是他自己设计的,根据是从得克萨斯州各县法规速查联合会图书馆的种种要求和表格摹本。

  两位工人觉得莱克特博士租来的卡车上的电动尾板很管用,用它把新棺材吊上了车,在垫盘上固定,跟一个挂衣服的纸板箱放到了一起——那是车上仅有的东西。

  “你这可是个好主意,自己带上衣橱,礼仪套装就不用放在箱子里,弄得皱巴巴的了,是吧?”格林利先生说。

  到了达拉斯,博士从衣橱里拿出了一个大提琴的琴盒,把他那包用丝绸裹好的骨殖放了进去,帽子放进琴盒下半的圆弧里,刚好合适,成了颅骨的衬垫。

  到了鱼筌公墓,莱克特博士便把棺材从车后推出,然后把租来的车开到达拉斯—沃思堡机场,把大提琴盒寄到费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