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样安静祥和的时光已经很久没有了,最近凌安之和凌霄基本就是连轴转的。
凌凌河上冰塞川,将登昆仑雪满山。
拿下了梵城之后,第一场雪劈头盖脸的就砸了下来,气壮山河、蜿蜒万仞的昆仑山、玉女峰整个笼罩在碎玉琼花般的皑皑白雪中,云绵绵雪漫漫,和白茫茫的草原连成了一副惊天动地的河山画卷。
凌凌河上已经冰块翻滚,气温降低的格外快,预示着今年生计艰难。此时就知道游牧民族其实比大灾之年的难民还不如了,难民饿急了,还能吃点草根树皮;而此时关外的游牧民族饿急了,存粮一吃光,也就只能吃冰吃雪了。
回纥大军五万骑兵已经集结完毕,小股的势力常来不怀好意的试探,对关内的所有能吃、能住、能睡的物件垂涎三尺、虎视眈眈。
回纥作为资深的游牧民族,多为骑兵,长于射箭和闪电战,作战悍不畏死,且关外战马资源丰厚,每个骑兵经常是带着几匹马,极为难缠。
社稷有难,作为安西屏障的凌家军一步不敢退。凌云仰仗着地形和关隘,一边勉力和回纥周旋,一边向朝廷请求火炮营和骑兵的增援。
黄门关守军只有六万人,且骑兵仅有可怜巴巴的一万人。配备的武器装备还是四五年前老凌河王时期的,纵使勤于保养也掩盖不住古老和过时,任谁看了都觉得凭借此种“古董”难打胜仗,兵力战备不足一目了然。
凌安之临危受命,被封为安夷将军,凌云看着这个总是生不逢时的弟弟,心中暗暗的叹了三口气,刚刚崭露头角就被安排了一个送命的差事——负责安西军的前锋部队。
凌云少帅压力更大,负责中军统领黄门关战备。
以前是凌安之在狼场负责黄门关的后备,干的有声有色,而今他变成了前锋,听了他内举不避亲的推荐,凌云将之前粮食后备的问题交给凌安之曾经的小跟班,一直跟着凌安之在狼场混了几年的雁南飞去交接。
——那小子又机灵又吝啬又怕死,将三种特质正正好好的绝妙糅合在一起,别说,后勤官当的有声有色。
凌安之和凌云兄弟联手,夙兴夜寐,将连营扎在城外饮马镇和凌凌河畔对城门形成掎角之势;又在黄门关前抢工修建了铁栅栏、绊马坑等防御工事,每日早晚不间断巡营。
回纥骑兵意欲入关,小股部队往来试探的厉害,凌安之找到机会就抽冷子追击剿灭一下,防止敌军气焰过于嚣张,半个月不到已经和回纥的小股部队交手了五六次。
回纥王子那哈达带着骑兵,已然驻扎在了距离黄门关百里之外的地方,距离黄门关,凭借马力,一天就可以到达。
这日早晨,凌安之、凌霄和方文杰带着六百骑兵,正在距离黄门关二十里处巡哨,刚过了山丘,就远远的遭遇了一片乌压压的回纥骑兵。
左翼将军方文杰四十来岁,留有美髯,见有军情当即满脸肃穆,抄起马鞍桥上的千里眼就开始观察:“三将军,想不到回纥骑兵已经越来越近了,对面的骑兵估计有五六千人。”
说话间回纥骑兵的马蹄声和嗷嗷乱叫声已经听得见了,看到了大楚部队的军旗犹如苍蝇见血,快马加鞭就向他们冲了过来。
方文杰横刀立马,一缕美髯在风中呼呼飘动:“三将军,敌众我寡,你和小将军带着五百人快走,我带一百骑兵殿后!”
凌安之用眼睛丈量了一下回纥骑兵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在背后将神臂弓拿了下来:“距离太短,回纥人多势众,这么多猎狗撵狼群都能撵上,何况是撵我们这几个兔子,传令下去,列防御阵型,准备应敌。”
方文杰久在阵前与游牧民族的部落周旋,知道野蛮人的勇力,阻止道:“三将军不可,我认识这股子游骑兵,是回纥的精锐!”
说话间几个马最快的回纥骑兵已经冲到了五百步的距离内,臂力强的已经拉开了弓箭,三支箭羽贴着侧身一躲的凌安之头顶、腰侧就飞了过去。
凌安之看着前锋几个回纥骑兵冷冷一笑:“这种箭术,也他娘的敢叫精锐?”
他拉起神臂弓,弯弓满月,力大无穷,闪电一般的就射出了三箭,将几个冲在最前面的敌军射的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在马背上飞了出去。
方文杰急叹了一口气,看凌霄也已经弯弓搭箭:“三将军,我们今天出来,每人只带了二十只弓箭,一会就射没了,如何防御?”
凌安之又是三箭射出去:“二十支箭?我看每人十支就够了,亲兵,给我递箭。”
方文杰见敌军更近,再劝跑也来不及了,当即招呼手下六百骑兵埋伏进了山丘上的胡杨树林,否则敌众我寡,站在茫茫雪地上更是自爆短处。
回纥骑兵的前锋军官本来带着几员猛将冲得气势汹汹,却不想最先跟着他冲锋的几个偏将全被放了风筝,一时不再往前冲,放缓了步伐。
战场上能缓一口气的机会不多见,凌安之和凌霄对视一眼:“凌霄,你稳住阵脚,告诉弟兄瞄准了往人多的地方射,一会射他三轮,列成防御队形。”
凌安之目光如钢针一般,他盯住了冲锋的军官,专挑官大的射,三轮下来,回纥骑兵倒下数百人,剩下的尽皆胆寒,打马踌躇,不知道冲还是不冲。
看回纥前锋军官已经变成光杆司令了,凌安之觉得火候成熟了,直接放出进攻的将领,来了一个反扑。
回纥骑兵见军官偏将已经全倒了,无心恋战,且战且逃。
方文杰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叹道:“三将军,刚才真够险的,要不是你和凌霄箭无虚发,把他们镇住了,咱们能不能回去还真难说,现在我们快走吧,别等他们反应过味来。”
凌安之也正拎着头盔在和亲兵说话:“带套马杆了没?对,有两个杆就行了,把回纥送给咱们的战马赶回来。”
凌安之极目远望,看着手下四处归拢马群,说的云淡风轻:“敌军是游骑兵,本来就是顺路看到咱们,只想打个秋风,没想和我们玩命,啃不下我们自然就跑了,不会回来的。”
方文杰捻着美髯,感慨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三将军和凌霄两张神臂弓胸有成竹的左右开弓,才能稳得下军心,列得了阵型,要不兵败如山倒,肯定是要被一口吞了。”
刚才弓箭已经不够了,军心极容易涣散。
凌安之颇为遗憾:“哎,多带点弓箭出去好了,至少能再多抢点战马,凌霄,记住了,下次出去,专挑马多的部队打。”
扰敌的回纥部队五千精锐早晨刚冲出去,中午就全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那哈达觉得不可思议,问军官道:“不是说早晨看到黄门关巡边的骑兵队,出去剿灭他们去了吗?”
军官大冬天的跑出了一身汗:“报告王子,确实是将骑兵队在距离黄门关外二十里处包了饺子,可哪成想小队狡猾的很,瞬间凭借胡杨林变成了防御阵型,躲在山口后边一阵冷箭,我们遭到暗算的人太多,已经被射倒了五百来人,再下去没好果子吃,只能撤回来。”
那哈达一头小辫子全支棱着,下巴上的小胡子也编成了小辫,一副草原好汉的紫红面气的都涨了起来:“废物,五千人打不到一千人,还被撵得跟丧家犬似的,带兵的是谁?”
军官支支吾吾:“报告,属下不知道,只看到了黄沙昆仑的军旗,带头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将,应该是凌家军。”
那哈达手一背,眼珠子一瞪:“荒料!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我告诉过你八百次,不要轻敌,不要轻敌,可你就是不听!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稳住阵脚、列成了防御队形,之后以少敌多,不简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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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少帅对战局有整体的认识,不像其他安西军那样对凌家兄弟有盲目的乐观和信任,深知此战的凶险——
一旦黄门关破,将导致回纥骑兵直接由西向东横扫中原,到了彼时,北疆的番人、东北的女真都将一起发难,来分一杯羹,大楚国力不足,本就民不聊生,根本无力全线作战,届时烽烟四起,大楚危矣。
天已经过了三更,中军帐内依然灯火通明,这些天来凌云和凌安之等众将士经常枕戈达旦的研究战局分析战事。
凌云少帅这一天又发了几条紧急军报,一边痛哭流涕的向朝廷奏明情况紧急,一边痛陈利弊的向驻守北疆的泽亲王、拱卫京师的毓王、驻守中原的武威大将军黄中原、镇守西南的西南提督武慈将军请求救援。
“回纥骑兵历来骁勇善战,我军骑兵正面应敌,数量上和武器上都不占优势。”美髯将军方文杰跟随凌河王和凌云镇守西域多年,对安西骑兵的战斗力和军备了解深入。
此刻正以手捻着胡子沉吟道:“此刻只能尽量周旋,延后正面对敌的时间。”
右翼将军李进忠看着就知道是蒙古人,眼睛里精光四射,整个人看起来杀气腾腾,不过此刻正抓着脑袋吞吞吐吐:
“额,少帅,各路援军何时可以到达?单凭黄门关和守军,假以时日,城墙被回纥用手推都给推塌了。”
凌云无奈苦笑,没有正面回答李进忠的问题,转头问向正在推沙盘模拟战争的凌安之:“安之,骑兵整顿的如何了?战斗力如何?”
——求人还不如求己。
凌安之闻声抬头,手里还拎着回纥的模拟军旗,沉声向凌云汇报道:“我们骑兵一万人,战马也是一万匹,我的先锋营四千人其实也曾经用战马练兵,不过军中并无军马配备。”
凌安之本来就是在狼场负责军备,有一项重要的职责就是当好养马的弼马温,前几年战事不紧,大楚和西域往来通商,凌安之时常能倒腾出战马来练兵。
战场上战马的损耗其实比骑兵大,大楚国库吃紧,指着国库的三瓜俩枣,别说战马的编制在缩水,连军中的大炮战车都是古董级别的。
“不过这些骑兵,正面冲锋的话也是杯水车薪,如果援军久久不来,城破只是时间问题。”凌安之凝望沙盘上的城池车兵,捻着回纥的模拟军旗,掂量着还能拖延抵挡多长时间。
“什么?”李进忠将军不敢置信,非常诧异抬头问到:“将军的意思是援兵不会尽快赶来?”
凌安之弯腰,让李进忠顺着他的手指看向沙盘,声音沉稳,波澜不兴的纵观全局:
“距离最近的是中原守军,中原守军本身就是养老军,武威大将军黄中原更看重保存实力,最可能选择握兵观望。”
“毓王,也就是许康乾镇守东北的同时还要拱卫京师,一个是路太远到这黄花菜都凉了,再一个如果贸然带兵离京,东北的女真可能直接发难,到时候京城危矣,不能犯这么大的险。”
“西南提督辖区匪患横行,武慈将军自顾不暇,根本无暇援助。”
“最有可能出兵的是镇守北疆的泽亲王许康瀚,泽亲王拥兵十二万,不过如今已经天寒地冻,泽亲王如果支援,则需要跨过外蒙高原的边缘,虽然是边缘但是也气温太低,士兵和马匹都难以抵御,一路补给过于困难。”
“所以,”凌安之平静总结道:“纵使没直接祝我们寿比昙花,不过我们还是要自力更生了。”
李进忠一听,压不住的火气和闹心,眼眉都竖了起来:“黄门关破,一去中原再无遮拦,宋朝徽宗钦宗难道不是例子吗?要向朝廷陈述了厉害,难道还不派中原守军派兵驰援?”
凌安之摇摇头,将目光落在了沙盘里的北疆,见凌安之不说话,凌云少帅接话道:“中原军为保存实力,目光短浅,面对回纥部落恐无一战之力,且拖延出兵,反倒误事。”
“少帅,”凌安之和凌云目光电光火石的一碰,见对方都盯着沙盘里的北疆,就知道哥俩个应该是想到一块去了——
“泽亲王虽然不太在朝中,但是这些年抵御西伯利亚的番俄,莫不尽心尽力,奋力死战;北疆虽然遥远,但是尽力赶路,大军也可能在年前赶到,咱们坚守一个月赌一把!”
中军帐里大家议完了事已经过了三更天,凌云神经紧绷了半年多,全靠意志的力量支撑,整个人双目无神,脸上挂不住的倦怠,却依然不想休息,正在吩咐身边的亲兵:“备马,趁着天还没亮,到饮马镇的军营看看准备工事的如何了。”
凌安之也要去巡营,骑兵和凌云并辔而出,此时身着银色轻甲,内里罩着棕色贴身高领薄软的皮衣,长筒军靴翻毛快及膝盖,身披白狐裘大氅,纵然这样,脸还是冷的发白。
天还大黑,凌云借着雪色倒映的荧光瞥了凌安之一眼,少年将军,潇潇白衣、芝兰玉树,连这个当哥哥都忍不住暗赞这幅好皮囊。
——长得确实不像他们凌家人啊。
凌云准备去巡视饮马镇的军营,凌安之去巡视凌凌河上新安札的军营,和饮马镇相比,凌凌河边驻扎更为苦寒,河边的风和刀子比起来也不逞多让,士兵更苦。
寒风猎猎,刚出了城,兄弟两个正打算分头从事,这时候一个小马队冲了上来,领头的小将翻身落马,拱手禀告道:“报!”
小将舔了舔嘴唇,好像在犹豫这话怎么说:“少帅,将军,城外五里,有个姑娘求见。”
“姑娘?”兄弟两个互相看了一眼,这边境正要开战,方圆几十里连母老鼠估计都跑了避祸了,这姑娘来是做什么?
凌云少帅蹙眉问道:“所为何事?”半夜三更女人出现在茫茫雪原上,他突然想到妖精和女鬼。
巡哨的小将摸了摸头,好像也知道自己这个令传的不靠谱,挤了挤眼睛回答道:“这姑娘只带了一个小厮,说事情重要紧急,说…”小将偷偷看了凌安之一眼,“说…”
凌云耐心耗尽,传个令一句话都说不明白,这是在军中吃白饭的吗?沉下脸喝道:“吞吞吐吐成何体统,快说!”
凌安之被那一眼看的有点莫名其妙,毕竟一夜未眠,他掏出酒壶想灌一口凉酒提提神。
小传令将心一横,都已经答应人家姑娘的事了,必须办到,像下了多大的决心似的:“姑娘说认识安夷将军,且颇为熟悉,说有信物在此,安夷将军一看便知。”
凌安之一口酒来不及下咽,直接喷了出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