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安之看着余情忧心忡忡的眸子,他收敛了心神,将一团热火按在了心里,就像是给融化了的滚烫糖水裹上糯米面包裹住那样:“活着的还是要走条生路,报仇的事要等出去了之后再说,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才能走出去。”
余情:“山洞四通八达,我们多转转,碰到哪个出口,不就能走出去了吗?”
“…”
凌安之不像余情这么乐观,他打小在文都城长大,对文都城一草一木、一山一河都很熟悉。蒲福林雪山中的山洞参差不齐、犬牙交错着相连,复杂繁复的程度比蜂巢迷宫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和凌霄曾经在夏天偷偷来探险过,二人怕进去了出不来,带足了水和口粮,准备了朱砂和细线,处处留下标记,说一旦迷路马上原路返回。
结果进去没半日就找不到来时路了,顺着细线往回寻找无数次都在原地转圈,最后细线乱成了一团麻,十余日才误打误撞了出去,差点被困死在里边。
纵使阿史那杰力想引他来此地,也不敢往山洞里边走,只敢在靠近外边的地方升火,这他才看到了火光,循了过来。
而今是冬季,且刚刚雪崩,很多出口可能被堵死,顺利出去的概率更渺茫。
凌安之从早晨到现在,水米未曾沾唇,现在嘴唇已经开始干裂出血,他心中开始盘算,如果出不去也找不到水,他可能最多再能坚持两天。
他拉着余情,刚想顺着山洞往前探一探路,余情却注意到了他干裂的嘴唇,“三哥,你渴了吧?喝一口水吧。”
凌安之刚想说哪来的水,却见余情两手捧着一个圆滚滚的广口水壶递给了他,他忍不住捏着鼻梁苦笑:“你可真是个福星,哪来的水?”
余情看他有点言谈正常,猜他心理可能硬压住了那股最难受的劲,她吐吐舌头道,“我自小怕冷,我爹勒令我常年带着保温的水壶。”
山洞里没有任何光源,纵使凌安之的夜眼也暂时适应不了,无法聚光不能视物,他自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甩着了,挑空气新鲜貌似可以流通的地方走,余情两手空空,才看到凌安之也赤手空拳,“三哥,你的雪吟剑呢?”
“刚才带着你出来的时候撒手了,带着剑滚几十米那不是找死吗?”
山洞内四通八达不分时辰,也有一些干苔藓,找累了就燃一些干苔藓树根之类的胡乱眯一会。
火折子珍贵,要节省着用,凌安之已经将它熄灭了。余情完全伸手不见五指,只能跌跌撞撞的扶着凌安之,凌安之将全身精力凝聚在双目上,渐渐适应了这种绝对黑暗,双眼像鬼火一样在山洞里幽幽暗暗的飘着绿光,他几次在山洞中不同地方看到困死在其中干枯落满尘土的尸体,估计是误入其中走不出去的,均没有声张。
二人只能估摸着时辰,此时过于困乏了点起苔藓想眯一两个时辰,凌安之先用火折子点起苔藓:“你先在这里守着火,千万不要离开火堆,我看能不能去找点能点燃的树根、木头之类的,一会就回来。”
余情看着凌安之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还是不免担忧的说道:“三哥,这里和盘丝洞一样复杂,你不会走远了迷路吧?”
凌安之抬头四处打量了一番:“不会,我能视物,且用心记住,再者常年打仗,对地形地势最为敏感,你千万别动,我一个时辰就回来。”
余情点点头,山洞里太黑,她就算是跟着也是什么都看不到;也知道在这森冷的山洞中,坐以待毙没有烧柴不是办法,只能目送着凌安之的背影消失在了山洞的尽头。
可能确实是过了一个时辰,余情正看着火,耳畔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这里的脚步声不可能有别人,只能是凌安之了,她站起身来,冲着脚步声音来的方向迎了过去,脚步声却一直没有走过来。
她有点担心,会不会是别人?会不会是凌安之记错了出发的地点?想喊一声三哥又怕万一不是凌安之怎么办?想到这,她悄悄的记住了路,向脚步声来的方向无声缓缓的走去。
果然是凌安之,只是在进入这条山洞的另一个山洞的交叉入口上,火光已经能映照得到,看来并没有走丢,捡了一堆柴火堆在身边,他整个人背靠着洞壁悄无声息,一手抱膝,一手捂着眼睛。
余情担心他是不是心神紊乱未能自保,在洞里碰到什么受伤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有点焦急的拉开了凌安之捂住眼睛的手掌:“三哥,你眼睛怎么了?”
常言总是说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其实应该是百万大军易得,一帅难求。
治军层层叠叠的手腕、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战术自不必说,还有一点,要求指挥作战的将军不能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冷情冷性的神。
试想战场上刀剑无眼,随时倒下阵亡或者被围住的,有可能是共同参军十年的同乡、并肩作战的亲兄弟,就那么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或者断腿残肢血肉横飞的血溅当场。
只要是人,面对此种残酷现状,全会有反应,普通士兵的反应就是拎刀子不要命似的上,还只影响自己一条命;可如果统帅的脑子也这么热的话,一个错误的命令传下去,可能全军覆没只在一瞬间。
很多大帅大将坐镇中军,并不到前线去,一个是为了安全,再一个也是担心受不了兄弟们倒下的刺激,届时不能保持大脑冷静,中了敌军的奸计,多少人也不够死的。
这种血热心冷的性格,光靠后天修养是不够的,大多数要是天生。总体上也就是六分天注定,四分靠修炼。
所以在战场,谁胆寒怕死谁先死,谁心先动谁先败。
而凌安之能一边在腥风血雨中冲锋破阵,一边镇定自若、不受任何打扰的发号施令,此种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心性可见一斑。
可即使如此,此刻也难压住落寞悲伤。
凌安之的眼睛透红,有些无神的水汽氤氲,正不自觉的靠坐在这里痛心寂寥。
他过了今天,没有娘了,人世间再没有谁,把他当做孩子了;连累了家族遭此大祸,以后也没有家了;一个人一落单,胸中就气血翻腾,刀山油锅似的难受。
看到余情来了扯了扯唇角勉强调整了一个表情,如果忽略声音里的不易发觉的颤抖,觉得他说话还一切正常:“我…就是走到这累了,你让我一个人在这呆一会,好不好?”
余情默默的没说话,退回去守着火堆等了一会,果然凌安之又好似一切恢复了正常的转回来了,将火堆挑的旺了点,烤着更暖些。
余情知道凌安之的性格,平时看似欢脱乱跳,其实什么事全憋在心里,再辛苦难过也不表达,他不想说,表现的一切如常,她就转移下话题,聊点别的。
火光照亮了一处洞壁,余情有点瘆得慌起来,“三哥,刚才要不是在黑暗中还能看到你的眼睛,我都以为自己瞎了。”
凌安之这双眼睛白天只看着水波荡漾,是双美目;到了晚上聚光视物和白昼也差不了多少,可惜看起来就是两个绿油油的灯笼,不少次被他人错以为是遇到野兽或者鬼火,谁看了都瘆得慌,小时候因为这双眼睛不知道被说了多少坏话,穿了多少小鞋,什么妖孽、野兽杂种、鬼眼灯。
“怎么?看着不害怕吗?”凌安之坐在火边烤热了手,伸长胳膊将余情搂进了怀里,把大氅拉了一下往两个人身上一盖,打算休息一会。
——山洞里阴冷无比,两个人也不管什么男女有别了,靠的近至少暖一些。
“怕?我现在又不是小孩了,现在看到了只感觉到安全。”余情翻了个身,背对苔藓干柴燃起的微光,对着凌安之幽幽的说话。
“三哥,要不是随时担心困死饿死,我觉得这两天过得挺好的,有一种我俩就应该在一起地老天荒的错觉。”
凌安之家族陡遭大难,觉得心里身上全是虚的空的,像是骨髓也被抽干了似的,不过现在这种情形,也只能先把悲伤愤怒压下去暂时不去细想,否则困死在此,连报仇的机会也没有了。
他对余情苦中作乐、自作安慰有点佩服,抱紧了点在她身上蹭点体温:“你可真是不知危险,我们是饥寒交迫命悬一线,不过,唉。”
凌安之似乎永远生龙活虎,永远有办法,余情绝少听他叹气,她太累了有些模糊的闭上眼睛:“为什么叹气?”
凌安之也没有回避:“我们总是这么不清不楚的一起过夜,我倒是无所谓,万一以后被你夫家知道了,怎么办?”
余情本来想说哪来的夫家,不过这么说凌安之会以为她又纠缠他,她睁开眼睛,毫不在意的说道:“知道就知道,我就告诉他那时候迷恋凌安之,怎么了?”
“别胡说,我在外边什么名声?这么说别人得把你当成什么人?”
“我认识了三哥这样的人物,以前身边的男子也只有两个皇兄那样的,哪里还看得上什么别的人?以后的事以后再愁。”
凌安之深有自知之明,前些日子回家探亲,世家女眷也进府拜访的不少,可能正在花园里谈论他,他自问也不至于丑到让女子望而却步的地步,可是当他路过的时候正想停下来行个礼打声招呼,结果发现低估了自己的杀伤力——
确实是没有望而却步,用四散奔逃更贴切些,仿佛白日见鬼,他一看那态势,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些女子在背后都讨论他些什么。
余情可能在和他想同一个问题,噗嗤一声笑了:“三哥,我家在文都城有些布匹胭脂水粉的生意,你也算世家小姐永恒的话题。”
凌安之看着余情又尖了一点的下巴,一脸贼兮兮的笑,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蛋——他就是手欠,根本管不住:“她们说我什么了?”
余情顺势用脸蛋蹭了蹭他的爪子,“你真要听?保证你连解释都没有解释去。”
凌安之也知道一些风言风语,不过谁都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否则他当了三四年安西提督,一品国公爷的三公子,虽然小时候荒唐把名声弄差了点,但模样身份在那摆着,不至于连几个惦记着空悬着提督夫人位置的都没有:“说来听听,解闷一下?”
余情玩着他一只长爪,抠他掌心硬硬的茧子:“她们说你性恶好杀,这些年亲手杀了十几万人,杀人之前还都先笑笑,连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说你…呃…,晚上和白天一样神勇,白天还像个人,晚上如同禽兽,娶了几个妾全是过不了一年,那个…就晚上被活活蹂/躏至死。还有更离奇的,你就别听了,污了耳朵。”
“啊?这个…没想到能这么惟妙惟肖啊?”凌安之知道会有点难听,但是能以讹传讹到这个程度还是开了眼界,怪不得女人看了他就跑,鬼见愁加上五通神的结合体,不跑才怪呢。
“你信吗?”这个问题没法自证清白,他那个名义上的妾室杜秋心被泽亲王接走之后,凌霄随便编了一个三少爷的妾半夜突发重病,三少爷带出去治病路上暴病身亡的故事,被演绎的如此悲惨离奇——
殊不知人家杜小姐暗地里在泽亲王京城别院里过的快活着呢。
“这流言简直是愚蠢,你若真的和禽兽一样没脑子怎么可能平西扫北?再说三哥多尊重女子啊。”
不过余情偷偷想起凌安之在北疆失控的那天晚上血红的眼睛,心道可能确实不是好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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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不敢说,这两个人运气倒是不错,可能也是凌安之随着年龄的增长找路的水平增高了,在山洞里兜兜转转不知道转了多久,同时闻到了新鲜的空气,微微卷来的风还带着雪沫的味道。
二人眼睛一亮,开始顺藤摸瓜,嗅着新鲜的空气,感受到了清冷的小风,风中还夹杂了霜雪的味道,最后终于看到了山洞口的月光,原来是晚上。
雪山中风大雪大,狂风夹着雪粒隔了十来米远就从洞口砸到了二人的脸上。余情天性怕冷,凌安之身为男子,没有吃食这几天消耗比余情还大一些,身上本就衣裳单薄,此时更是面色清白。
两个人身冷体虚,洞口的罡风吹的余情东倒西歪,余情看了看,把大氅解下来披在了凌安之身上,皱眉笑道:“这么大的风,再披这么大一件衣服,我都快被风吹飞了。”
凌安之本愤懑郁结,这几天靠几口水顶着,身上的火力像三九天里放在野外的热水,一点火力眼瞅着散尽了,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寒冷确实刺骨,能直接钻进骨头缝里,貌似直接在塞外的雪地中睡觉都没有这么冷过。看余情把衣服披给他,会心的看了她一眼,把余情裹在了大氅里。
待两个人走到洞口边缘看清了形势,发现刚才高兴的太早,均无语苦笑了一下。
原来二人出来的地方是半山腰,向外一看层山叠嶂,狂风吹起的雪堆和裸露的山脊没有一丝生命气息,山洞下边是悬崖峭壁高达百尺。凌安之借月色极目望去,悬崖下的松柏看起来和牙签差不多高,硬跳下去非得骨断筋折一命呜呼不可。
没什么咒念,体力不支,也不能再回到山洞里重新寻找出路,只能退出风口,找一个稍微避风之处慢慢的想办法。洞口风大,卷进来的风雪将一块地势略高的地方吹的露出了尘土,其余的地方可能是深坑,全被吹进来的风雪掩盖。
凌安之额头碰着指间思考了一会,“我们不可能再往回走,危险太大,此处有雪就是有水,倒是不愁短时期内困死,只能枯坐待援。”
余情这几天注意到凌安之脸颊迅速的凹陷下去,有些胆战心惊,不过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嗯,安西驻军定会来反复搜山,我们看看怎么才能把在这里的信号发出去。”
她看着凌安之脸上冒出来的青森森的小胡子,撩拨笑道:“三哥,你留点小胡子还挺有味道的。”
凌安之对这种话题基本不予理睬,他突然想到凌川和他说起的裴星元的事:“你这次回太原,那个山东提督可曾又去找你?”
余情一愣神,她最近瞎忙,早就把裴星元的事忘到脑后去了:“他在塘沽我在太原,隔着几百里上千里,怎么找?你问这个做什么?”
凌安之想问问余情寒症的事,晃了下眼珠找了个话题:“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么冷。”
这也是余情担心的,她担心凌安之消耗太大,体力支撑不了几天,故作轻松的说道:“你是男子,身上还除了肌肉就是筋,都没几两脂肪,没有保温层,当然冷了。”
凌安之:“你平时冷起来也是感觉寒风刺骨吗?”
余情在跳起来调皮的伸拳踢腿逗他放松一下:“我要是冷了就练功夫暖和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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