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绛雪白色衣裙上缀锦绣团花,这么多年容颜依旧,还是气质出尘,眉目如画;凌安之征战多年,身上少年之气已经完全涤去,大病初愈整个人清减了不少,肩上的衣服都有些松垮了。
——有些人,当时随随便便说了再见,没想到再见时已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心境不复当年。
终是梅绛雪更心疼他,多年不见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想叫一句安之又想到对方这人已经封侯,不自觉的施了一个礼:“侯爷。”
礼毕起身后轻声说:“你瘦了。”
一句侯爷叫的凌安之心神不宁,两个人竟然生分至此,再加上他这些年自己也亏心,心里一热,竟然直接跪了下来:“梅姐姐,你这么叫我,不是要折杀弟弟吗?”
梅绛雪看他脸颊凹陷,一副挣回一条命的样子,不想让他妄动心神,把他从地上搀起来,忍不住心酸道:“你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姐姐?”
凌安之:“…”
梅绛雪扶着他的手臂,让他坐下,“把手腕给我。”
号脉的空档,梅绛雪见他手上茧子更厚,手臂、手背上铠甲覆盖接缝之处,全是经年去不掉的压痕,这次瘦了太多,少年时手臂玉雕盈润之感已经基本褪去,剩下的多数是清减和冷硬。
梅绛雪忍不住问他:“你身上的肉呢?”
凌安之不好意思的摸着脑袋笑道:“去年去北疆的时候还有一些,不知道怎么给折腾没了。”
半年不到大病两场,均是奄奄一息卧床不起数日,别说肉了,命在就不错了。
梅绛雪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身边没什么体己人贴身照顾他,凌霄比他事务还要繁杂,吃饭睡觉都只能见缝插针,能管成这样已经算是呕心沥血了,“你吃了什么药?把方子拿给我看一下?”
方子还是前些日子翼王专程八百里加急送了来,花折斟酌几个时辰,写了三个方子按期调理,总计要调理四十二天。
梅绛雪一边望闻问切,一边仔细琢磨,说道:“这个第一个方子确实完美,不过第二个和第三个还是要看你的情况略作修改,你体质好不假,但这些年劳累太过,有的药用的急了些,我为你修改一下,在军中照顾你半个月,把你肌骨均匀的调整如初,免得你亏空,之后再走。”
凌安之本就亏心,见梅绛雪放下身段主动照顾他,自己的母亲妹妹又刚没,心里这些天都空荡荡的,不自觉的又伏在桌子上托着腮帮像小时候那样对着姐姐开始打滚犯贱:“梅姐姐,还以为我这回就算是病死了,你也不打算理我了呢。”
梅绛雪终于又找到了点当年少年的影子,再想到他一向狼心狗肺,家族一场大难却上火忧愤到差点病死,心里像春雨浇灌中的土地,又开始变软了。
梅绛雪知道凌安之喜欢别人揉捏他,不自觉的柔声说:“胡说,哪有当姐姐的不理自己弟弟了的,头发乱七八糟,估计也没什么人摆弄你,过来,我给你梳一梳。”
凌安之此时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比波斯小猫还乖些,坐的端端正正任由梅绛雪倒腾他,梅绛雪眼角余光看到他桌面上崭新的小盆景,一看就是担心他生病无趣,给他摆着顽的。
再一眼又看到桌上乱摆着的地图,估计也是打发时间随便看的,她随便伸手一翻,笑道:“你打小就顽劣异常,从来没有个消停时候,那么多年也没见你好好的静一静,这回养病终于肯花时间歇着了”。
凌安之突然想到夹在地图中的花笺信件,不自觉的伸手去按,不过已经晚了。
淡墨色的花笺自地图中落下,正好落地是“太原有十里桃花,一城春水”的这一页,信纸上荷花盛开、字迹娟秀,仿佛淡淡的幽香透过信纸飘了出来,一看即是女子笔迹,亲昵之情,跃然纸上。
再看到凌安之尴尬有点不自然的神情,当场就猜到了大半——太原?能和凌安之认识的太原女子,那就只有余情了。
梅绛雪冰雪聪明,算是打小和凌安之一起长大的,凌安之在她面前也习惯性的本真。他只要是不自在,就是心里有想法,再看到他这情不自禁的掩饰,不由得没有说话,只用双眼看着他。
凌安之有点手忙脚乱的将信捡起来重新夹在地图里,刚张口想要解释,“那个…”,他语气一顿,突然觉得这样也好,免得梅绛雪老是单着,弄的他这些年又闹心又亏心,都不太敢想这个事,索性微微颔首回避了目光,面上讪笑的转着眼珠用手背蹭了蹭唇角。
梅绛雪笑的饱含深意,枣木梳子梳过了凌安之如云的长发,好像恍然记起了少年事——凌安之十几岁的时候老是姐姐长姐姐短的缠着她让梳头,说自己梳不好。
她恍惚间有一种不知道今夕何夕的感觉,凌安之这几年变化太大,俊朗将军让她动心,不过冷面冷心不再和她交流真话也让她无所适从。可如今,铜镜之中西北侯刀刻斧凿不怒自威年轻的脸,和记忆中那个发如墨缎面如冠玉的调皮少年一点点的重合了。
——每个人,终将走上自己选择的道路;人生,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有些缘分只能携手走过那一段,当时看似少年的光阴足够长,看似青梅竹马可以长久,殊不知那些自然而然的一起晨起练剑、黄昏爬山俱是记忆中的珍珠,现在想见一面竟然要如此刻意,再想拾一粒珍珠更是已成奢求。
夜深忽梦少年事,也已经唯梦闲人不梦君。
柔肠百转的梅绛雪,九死一生的凌安之,俱是表面平静,心中全在胡思乱想。
凌霄处理完军务,端着药碗直接不敲门进来了——凌安之这个病人不太听话,谁奉药他都不放心,此事一定要亲力亲为。一眼见到屋中正和凌安之下棋的梅绛雪,又惊又喜。
惊的是没想到梅绛雪能来,喜的是凌安之终于有高人调理了。
这回从蒲福林雪山把凌安之抱回来,他就想给梅绛雪写信请她来帮忙调养,免得一时损伤太大再留下后患,奈何二人上次不欢而散,他这么多年尽力弥缝也未见效果——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位爷不亲自说话,他怎么折腾全白搭。
这回见还是梅绛雪放心不下凌安之亲自来了,禁不住先谴责的瞪了凌安之一眼,放下药碗眉飞色舞的对梅绛雪说道:“梅姐姐,你可来了,我本来想请你来着,不过…又担心路途遥远,你过于辛苦。”
梅绛雪别有深意的看了没良心的凌安之一眼:“只有你想请我?”
凌霄心里尴尬,心里又幻想着把凌安之拎过来训了一顿,不过常年近墨者黑,脸皮没有三尺也快二尺厚了,嘿嘿一笑:“能来就最好,这病人太不配合了,一会要出门折腾,一会又要熬夜,我实在力有不逮,梅姐姐帮我管教一下。”
“梅姐姐稍等片刻,我去换了衣服再来。”
凌霄转瞬间在里间换了白色便装,扎黑色腰带,一转眼又旋了进来,伸手将房内烛台层层挑亮,开始坐下陪梅绛雪说话。
方才室内灯光幽暗,梅绛雪已感觉四年没见的凌霄身量更加颀长,灯光一亮,梅绛雪细细打量,才觉得凌霄模样变化很大。
凌霄常年征战,风吹日晒,肤色比以前更黑,变成了小麦色。曾经凌霄稍显腼腆,而今青涩之气褪去,一谈一笑间神采飞扬。少年时略有些骨肉单薄,不知不觉间也已经挺拔伟岸。
两个人偶尔比肩站在一起,以前凌霄就高,但是凌安之更高,四年后凌霄又竹子似的拔节了两寸,看着比凌安之还高出一横指。
——温润如玉的小将军朝气蓬勃,怪不得曾经的凌忱非君不嫁。
这一对活宝好像也回到了小时候,凌霄一边给梅绛雪端出军中罕见的甜点大枣,笑着回忆起他和凌安之小时候变着法淘气的事来:“梅姐姐,你记得梅家才在安西开始做药材生意那几年不?有一年冬天大帅和我正好在家过年,当年我俩加一起还不到二十五岁,学那些游侠打抱不平行侠仗义,打伤了几个杀猪屠狗、流氓地痞之徒,被人家讹上了。”
凌安之想到小时候的事也忍俊不禁,笑的都趴在了桌子上:“算起来也怪凌霄,本来我俩给他蒙了麻袋,打完了就跑了,可凌霄当时年纪太小,竟然叫了我一声三少爷,说早点回家吧,要不老王爷又要打我了。你说这文都城里,老王爷家的三少爷有谁?还不就是我吗?”
凌霄笑的直不起腰来:“你还有脸说?就你下手最黑,后来只要城里有混混被两个半大孩子打伤了,就直接找你要钱,你不敢回家要钱给别人医治,哪次不是梅姐姐慷慨解囊?你才算是少挨了几顿打。”
直逗得梅绛雪巧笑连连:“确实好像是有这回事,安之,你也真是的,明知道老王爷打你从来能舍得力气,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手,非要出去闹事才罢休?”
凌安之长指按了按额头,一说他爹收拾他好像又在肉疼,笑道:“那时候才十二三岁,总觉得是因为文都城混混太多,才弄得城里极乱,以为打了他们城里就安静了,立志要除暴安良、保一城平安。后来才明白兴风作浪、浑水摸鱼的人多了,白挨我爹那么多顿打,还被讹了不少钱。”
凌霄笑的指节点了几下桌子:“不过大帅哪次全说事情是自己惹的,还挺有担当的,我是没挨过几次打,平安健康的长大了。”
提到健康,凌安之想到凌霄整天忙里忙外,从来顾不得他自己来:“对了,梅姐姐,你也给凌霄问问脉吧,他常年打仗,有亏空的话,也顺便调理一下。”
三人笑了半晌,梅绛雪也给凌霄把了一回脉,一切都好,就是休息的少些,嘱咐道:“年轻力壮身体好的很,就是睡眠不足,你家大帅进补,你也跟着补补吧。”
凌安之突然想起来:“凌霄眼睛也有些毛病,日常经常要戴护目镜,梅姐姐也一起给看看吧。”
轮到梅绛雪奇怪了:“凌霄比我的眼睛都亮,炯炯有神,哪来什么毛病?”
安顿下了梅绛雪,凌霄梳洗完毕整个人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他一头栽在枕头上就像要睡着了,昏昏沉沉的说:“我说请梅姐姐来给你调理,你嘴上说自己恢复的不错心里还不乐意,这回人家姑娘自己跑了来,真是冷面冷心的东西。”
凌安之平躺手欠的玩着凌霄发梢,凌霄头发有点意思,室内看是黑色的,阳光下有些泛红:“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你以后早点休息,比我熬夜熬的都多。”
凌霄强支起了半截眼皮:“前一段搜山的时候,没看到吟雪剑,万一梅姐姐问起,你怎么答复?”
凌安之:“当时情况紧急,无奈中撒了手,估计是埋在落石下了。快别提那个蜂巢迷宫似的山洞子,我饿的连石头都想啃一口。”
凌霄仍在后怕,蒲福林雪山里的山洞子每年困死的人无数,何况当时还有雪崩:“真怕你当时死在山洞里,那我就没有亲人了。”
凌安之劫后余生,不想让凌霄太过担心,双手抱着后脑勺像是不以为意的吹嘘道:“你师兄我是修成人形的大猫,命不多不少正好有九条。”
凌霄不理他虚张声势,伸手探了探这些天凌安之静养的成果,觉得胸前肌肉又渐渐的鼓了起来。再拉过手臂摸摸上臂,又硬的捏不动了,这才算满意的闭上眼,困的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靠着这条胳膊头一歪便睡着了。
自从凌安之这次病后,凌霄基本每天如此,凌安之对凌霄一向骄纵异常,知道他这回被吓得不清,他想怎么折腾全听之任之。
梅绛雪在军中照顾了凌安之十余日,眼看着他整个人休息充足,精气神恢复如初,逐渐把渐宽的衣服又撑了起来,被熊刮伤的伤口已然痊愈,胸膛又恢复成了白玉雕,好像较去北疆之前更精神了些,大家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