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安山河

作者:鹊登楼

听到太监尖细的嗓子花折就心中烦闷,还翼王千岁,这么熬下去说不上翼王能活几岁;不过没办法,面圣陪君的机会太过珍贵,不可能不去。

景阳帝许是年纪大了,看长子次子均有自己垂垂老矣,二人等着他百岁之后好继承大统之感,看他们两个即觉得儿子长成独当一面了欣慰,又觉得儿子等着上位闹心,充满了矛盾。

唯有看小儿子许康轶,话虽然不多但是极有眼力极会答话,对他这个父皇的关心真心实意,有老父之心甚慰之感,又兼许康轶深通音律,所以时常传他入宫伺候。

近日雨大,天气湿冷,临近天明,许康轶才困顿疲累的在漫天黑雨中出了宫门,花折带着元捷一直在宫门口的马车里等他,好不容易看他出来,马上迎了过去,接他上了马车。

许康轶靠在车内软塌上,就着花折的手上喝了一口清粥,绷着的一根弦放松了一些,将手搭在腹部,不经心的问花折道:“花折,看你最近写写画画,在折腾什么?”

花折对许康轶,从来不笑不说话,他将粥碗轻轻放在车厢内的盒子里:“兰州传来的药方子,把这些药的效果分门别类的加急汇总了来,我看了一下,有几个方子实验着有些效果,能让病程进展缓慢,能拖多久不好说,不过只要有了时间,说不上治病的办法就出来了呢。”

许康轶也分不出花折说的是真是假,可能只是变着法的哄他,他偏头想了想:“如若复发,症状如何?和上次相同吗?”

花折笑容褪去,低头缄默了片刻,许康轶的大气和善良从来润物细无声,可能是担心他压力太大,从来没有问过太多关于他疾病的事儿,这还是第一次。

他想到此事便如同芒刺在心,肝胆俱裂了一般,咬了咬嘴唇如实回道:“和上次不会一样,征兆应该先是腹部隐痛,之后发起低烧,不会再从外边腐坏,毒性由内向外发散。”

——而是从五脏六腑腐坏。

许康轶看花折提到此事便像是泰山压顶了一般,索性不再说话,几口清粥下肚之后,闭上眼睛双手交叉在身上,在马车上眯了一会。

以前许康轶入宫回来,只要泽亲王在府中,俱是先去见泽亲王,今天许是乏累了,思索了一下则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院子方向,带着花折直接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刚刚穿过处理事务的一间书房,脚步却不自觉的顿住了,弯腰扶住了雕花的桌案,单手捂住口鼻,好像恶心难耐,花折正挂他脱下来的外衣,听到他要吐的声音才两步跨了过来,正好见到许康轶鼻血顺着手背蜿蜒流下,将早晨吃下的几口清粥全吐了出来。

花折照料精心,许康轶已经多年未有过病症,此时花折如遭雷击,原地就晃了晃,强打精神扶住了许康轶,有些颤抖的单手摸住了他的手腕脉门——

脉象细弱无力,弦缓不定,多年来午夜的噩梦,在这么一个大雨天成真了。

血色瞬间从花折的面上褪下去,他整个人好似强撑着伸手去探了探许康轶的额头:温度颇高,火炭一般。

这么多年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断了,花折感觉自己是被按在案板上的鱼,五内疼痛的像是正在被活生生的刮鳞剖心。

神情有些恍惚的从袖子中掏出丝绢轻轻擦拭许康轶流出来的鼻血,魂不守舍的问他:“腹部隐痛吗?什么时候开始的?”

许康轶倒是镇静,他自己的身体江河日下自己最清楚,早有心理准备:“昨夜入宫后开始的,不过也疼的不严重。”

花折神智瞬间有些不清,看着许康轶嘴唇下巴还沾着鲜血,整个人多年来全部的武装和掩饰全都卸了下去,嘴唇发抖,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而后竟然微微倾身,伸双臂抱住了许康轶,脸贴在了许康轶的脸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颤抖着唇音在许康轶的耳畔说道:“…全怪我没用。”

许康轶有点不习惯花折突然的亲密,他用没沾染鼻血的手拍了拍花折的后背:“我劝你把心里的负担放一放,别把自己弄这么累,大夫也只能治病,不能治命。”

花折这些年将四境医书、番人秘术、大楚医学全都翻阅个遍,有些线索的试药就做了上万次,挥金如土,花费不计其数,何人对他下这样的功夫?如果还是救不得,那就是他天命如此。

所以花折办的一些事,他也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就当自己眼瞎没看到,比如寻着裴星元给湖南总督蒋彻写信,用来挑拨激化泽亲王和毓王之间的矛盾。

可能是许康轶被他搂在怀里又拍他几下刺激了他,他双臂将许康轶勒的更紧。

许康轶觉得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力气好像也不小,勒得他紧贴着花折的胸口,呼吸都有些困难,无奈道:“放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是明天就死?”

花折此刻最听不得的就是一个“死”字,这个字激的他一个冷彻心底的寒颤,他本就有内伤未愈,此刻感觉眼前发黑嗓子发甜,多年来的焦急心痛再也压不住,低头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这…”许康轶看他这样,知道他是动了心火,刚重症复发判了一个死刑,这好像又倒了一个。

将像是没了脊梁骨的花折扶坐在桌案旁的椅子上,许康轶愁的用手支住了额头,无比闹心的问道:“这到底是我有病还是你有病?”

“咳…”一口血吐出来,花折好像恢复了些清明,自从太原回来后,他每日掐着许康轶的脉象,默默的倒计时着预演过这一幕无数次,怎么才能从容淡定,宽慰许康轶的心,可是刚才发现全部毫无用处,神智完全失去控制不说,还要许康轶回头来安慰他。

他顷刻间将注意力强行集中在许康轶身上,许康轶生病万万不可声张。花折火速的收拾了乱七八糟的书房,将许康轶扶到里间仔细诊脉、望闻问切。

他对此今天也早有准备,方子和药材其实已经提前备好,否则奇珍药材根本没地方买去。提笔斟酌根据许康轶的情况调整了一下药方,吩咐代雪渊亲自去抓药熬煎,不可以对任何人说起药方的内容。

折腾了一遭,已经接近中午,许康轶早就发着烧浑浑噩噩的睡过去了,等到药来了,花折扶起他才醒。

睡了一觉出了点汗,药喝下去不到半个时辰,觉得腹部不再疼了,身上暂时舒坦了一些。他坐起来,事已至此,也无须避讳,直接抬头问花折:“花折,我还有多长时间?”

和花折四目相对,许康轶总觉得今天花折看他的眼神和以前不一样,眼中孤注一掷、朦朦胧胧的深不可测,一水深情。

花折不再对此问题闪闪躲躲,他伸手整理了一下许康轶有点歪了的雪白衣领:“殿下放宽心,至少是一年时间,这一年也未必是束手无策的一年。”

许康轶盘算着时间,太多事情要做:“这一年神智一直清醒吗?”

花折点头:“当然,神智一直清明。”

许康轶打破砂锅问到底:“会不会疼痛难忍,不能正常的做事?”

花折紧抿唇线,咬得唇色有些发白,头微微垂了垂:“大部分时间不会…”

许康轶觉得这个答案也在可接受范围内,事情来了就只能在事上论了,到了最后阶段纵使疼痛,按照他的节奏,估计事情是成是败已经有了结果:“那就好,到了最后时候再说吧,这一年要辛苦你了。”

他早就想好了自我安慰的方式,就当是自己上了战场,刀剑无眼,到时候死在炮火连天中了。

花折靠着床头坐下,今天暴雨初歇,窗外的花丛花朵已经被暴雨击落,剩下几个花苞沾着雨滴映在阳光中。

他大着胆子,拉着许康轶的手臂,惹的许康轶侧脸看他:“别怕,给我点时间,如果到时候还找不到治病的法子,我陪你一起走,以后在黄泉路上还照顾你。”

许康轶心下一动,他以为是花折试探他:“胡说八道什么呢,难道还怕泽亲王杀了你殉葬不成?我到时候会安排好你,你别再闯祸就行了。”

花折目光灼灼,许康轶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他以前想将许康轶推向正常生活的希望破灭了,眼前这个人他全副武装迷恋陪伴了多年,却连一个光明正大的吻也没有得到过。

许康轶性情寡言,这些年来心中装的是天下万民和泽亲王,内向沉寂,却偏偏一身病骨,惹的他怜爱心疼,夜深思及许康轶可能二十几岁就要殒命,无数次潸然泪下。

花折眼中水光一闪,试探的带着许康轶的胳膊,许康轶不明就里的看着他缓缓的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他觉得再不说,可能此生也没有机会了,一时情难自禁的叫他:“康轶。”

许康轶觉得气氛不对:“怎么了?”

花折心痛难忍,嗫喏的问他:“能给我留点时间吗?”

许康轶微微皱了皱眉头:“我说过你别心理压力太大,这么多年你操的心已经够多了,人各有命,你也别太起早贪黑的抢时间。”

花折摇摇头,“不是这个时间。”

许康轶看着花折星光点点的眼睛,心念微微一动,带着点小失落遣词造句道:“你这些年总在我身边,确实殚精竭虑,压力和委屈不少,我也不能老是霸着你,我知道你要忙的事情也不少,可以先去忙,我…病情需要的时候再找你。”

花折财力不小,前一阵子毓王逼迫着向余家借钱,为解余家之围前阵子轻飘飘的现银就拿出一百五十万两,再加上这些年在兰州的花销,这些钱什么事做不了?他也只是习惯了花折的陪伴照顾而已,但是人就要找一条活路,花折确实没必要再陪在他这个行将就木的翼王身边了。

花折再摇摇头,眼中如同白云日冕,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许康轶一人:“我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走?我一天一个时辰一刻钟也不想离开你。”

许康轶看花折眼中水汽更盛,语气和语速俱和以往不同:“康轶,我这么多年来,心中所念所想,只有一个你,你留点时间,陪陪我行吗?”

许康轶如遭雷击,几句话在脑袋里排列组合的各种顺序转了几圈,理来理去好像理解不出别的意思来,他只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一时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凤目:“你说什么?!”

花折不再说话,他已经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一个“不”字,他何尝不知道现在说这个的时机和情境全不对,奈何情难自禁。

一伸手就十指扣死的紧搂住了许康轶,趁许康轶没有防备,呼吸粗重的吓人,低头吻住了他,把那个不字吞了下去。

许康轶受惊非小,意外的像老夫子应该给他讲四书五经,结果兜头讲了本春宫图,完全出乎预料,花折平时在他身边除了周到雅致、和煦风趣之外,一概表现正常,没想到还藏着这么一颗祸心?

他手上加力一扣花折的手肘,骨节咔吧连续几声响,如果不是他对力道拿捏精确,花折的胳膊估计就快断了,花折吃痛闷哼了一声,但是十指紧扣宁可胳膊被掐断也不撒手,依旧在他唇上琢磨。

他本想一肘怼出去,不过花折文弱金贵,看他这个执拗劲,可能不受致命伤根本不会放手。

他躲无可躲,怒骂道:“你疯…”了不成。

一个“疯”字刚刚出口,牙关一开,花折的灵舌就探了进来,笨拙执着的直接和他的搅在了一起。

许康轶没想到花折如此大胆,他齿上加力,顷刻间血腥味就盈了满口,花折只顿了一下,又再缠了上来。

许康轶也不能真把他咬残打伤,索性静坐不动,目光如电的盯着他。

花折对许康轶太敏感了,又爱又怕,刚才借着一股血性胆大胡为,此时和许康轶冷静中全是愤怒的眼神这么近的对了一下焦,又一时无助到肝肠寸断。

他不自觉的放开手,怅然若失的伸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脆弱写在脸上,缓缓的跪坐了下来,“我…”

花折在毓王府受了重伤,连日来奔波劳累,不眠不休基本没有好好休息,今日早晨骤闻许康轶病发,已经吐了一口血,而今受了刺激,跪也跪不住,已经整个人摇摇欲倒。

许康轶今日旧病复发已然疲于应对,又发现身边潜伏了一个别有用心的,关键是还隐藏了这么多年,他竟然毫无察觉;若不是花折突然胆大包天,他估计还一直蒙在鼓里。

——要是他还没有傻到吃饭不知饥饱的程度的话,就是花折隐藏太深;以前只知道花折极有城府,现在看来,狐狸尾巴也是藏的极好。

他本想骂花折几句包藏祸心的话,可看一向典雅有度的花折面如死灰,被抽走了精气神似的失魂落魄,他隐隐感受到花折这些年一点心血全在他身上:“你什么你?起来说话。”

花折今天心神震荡、气血翻腾,这些年最担忧恐怖、最痴心妄想全在今日给了他心口几刀,他一时难以冷静自持,直到把场面逼到不可收拾才缓过神来。

他凄惨一笑,好似恢复了正常,扶着膝盖站起身来拿条毛巾沾湿了递给许康轶,让他擦一擦嘴角沾染的血迹,又端过来一碗清水,看着他漱了口:“我今日心神不宁,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冒犯了殿下,要打要杀,但…但凭殿下。”

许康轶身心俱疲,觉得一切全已经失了控:“你怎可如此肆意妄为,怎么对得起昔日的旧情?”

这平地惊雷炸起来,就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花折沉默不语。

许康轶手背向外,冲他摆了摆手,说话有气无力:“你给自己下副药治治吧,我也管不了你了,你自己滚出去冷静冷静。”

花折失魂落魄的刚滚到门口拉开了门,正好看到陈罪月正要敲门,陈罪月觉得花折凄惨,脸色不对,愣了一下,禀告道:“花公子,裴星元遣贺彦洲送来一封信,请您转交翼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