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情气的浑身发抖,她不想被别人听到,稍稍压低了声音:“花折王子之尊,想要什么皇权富贵,不离开夏吾即可。当年母亲姐姐名为遇害实则是被赐死,他不想再像个野生动物一样争权夺利逃离出境,带着对你这点念想,只身入了王府,你扪心自问,他这些年对你如何?”
“他如果真的是要颠覆大楚基业,又怎么会没给自己安排退路?”
“你身边不是没有过真叛徒,也未见你要赶尽杀绝,可为你耗尽一身热血的花折,你为何如此歹毒?只怪我前些天接到他的传信看他教我那些治病的环节,还有些不明就里,殊不知却是死到临头还在为你着想!”
“你看似胸中有些天地,看来也左不过是心只一隅,理解不了格局更高更纯粹的情怀。平时只道你有时候糊涂,却没料到你如此狼心狗肺,你自毁长城,冤杀了唯一你给你治病的人,殊不知你想的这些所谓家国大事,在花折那里已经弃之如敝帚。”
“花折金玉满堂、腰缠万贯,又不求官,你说除了你?他还求什么?!”
许康轶缄默当场,哑口无言。
余情口干舌燥,再想到这些年花折的种种,不觉得吸着鼻子潸然泪下:“早知道,还不如让他去安西军中当兵呢,能为安西军赚些军费,纵使身累些,也不会有人容不下他。”
她正在难过,却看到内室珠帘被层层掀起,形容枯槁的走出一个人来,“花折?”
许康轶事到临头,走下了楼梯口天人交战静立良久,听到花折捂着口鼻压抑着的咳嗽,眼前闪过多年来的种种,终是于心不忍,觉得宁可去列祖列宗和皇兄那里领罪,也不能让花折这么不清不楚的冤死。
想罢急转身带着他用飞爪抓住窗外远方高树,沿着进去时踢开的铁栅栏带着花折从窗户中荡了出来,一路无言,带回了自己的卧室。
余情脸上表情瞬息万变,先是一惊,之后大喜过望,最后归于平静:“你自己逃出来了?”
花折惜字如金:“他最后关头带我出来的。”
余情见花折眸光暗淡,憔悴异常,缩肩塌背的面有病色,毫无昔日自信卓拔之态,知道他心气受了打击,一时缓不过来。
——要烧死他是深思熟虑的,带他出来可能是心思一闪而已。
他爱重至深之人,却放任别人为他设计了一个最可怕的死法,任是何人,岂有不心如死灰之理?何况用情纯粹、孤注一掷的花折。
余情不再说话,看了看许康轶,之后拉过了花折的胳膊:“让花折将药方留下吧,他在这也无用了。我看花折也是伤病交加,带他出去治疗安置一段时间,四殿下,你清醒些吧。”
一切真相大白,除了他许康轶,世间万物对花折来说均易得的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花折所作所为,抛却天理伦常,只从为了达到目的的角度来说,只不过是比他更周全慎重,成功的几率更高一些。
他是大楚的皇子,为的是江山社稷;花折是对他心有希翼的大夫,为的是了他心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可能是换他余生空闲些时间。
——信不信在你,做不做在我。
许康轶站起身来,模糊的看着花折一身单薄瑟缩的秋衣,面上有菜色,觉得说一句抱歉愧疚之类的太轻,无声的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花折情深似海,眷爱如佛,完全不求回报的扑在了他这个薄情糊涂的人身上,他觉得结草衔环也难报一二了。
没有花折的时候,他无怒无欢,不为难;有了花折的以后,他大喜大悲,常犹豫。
他何德何能,有人对他如此爱重?如果不是真相浮出水面,他可能不会信世上有这么无我的感情。
他身边过于血雨腥风,离开他确实是最好的选择;有阳光大道,何必选择独木桥?
一时间心中千种念头闪过,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在了花折身上,按了按花折的肩膀:“铭卓,你…刚才已经死过一次了,前尘往事就忘了吧,外面天高海阔,珍重。”
花折万念俱灰,他当年孑然一身跟着许康轶进了泽亲王府,而今要走,也不想带走一件大氅,可看许康轶也是病入膏肓,终不想再解下大氅引他多些情绪。
他本能的后退一步,双膝跪下,声音里再没有了往日的欢跃:“殿下,无论我曾经是什么身份,终究是我舍弃的;您护了我多年,和我主仆一场,多年来我一事无成,临走给您磕头认个错吧。”
许康轶侧跨了一步,背过身去,不敢再看他,冲门口无声缓缓手背向外摆了摆手,示意他快走。
花折任由余情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搀起来,把他带出了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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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家家大业大,余家老二多年在京城苦心经营、深耕细作,在京城产业商户无数,绝大多数为求低调,俱是隐名的。
比如说现在下榻的这座宅子,是前朝王孙公子们的家业,闹中取静,居住环境极好。
余情安置下花折,陪他说了一会话,看他神色黯然,知道他是想单独呆一会,夜色已深便不再打扰,吩咐下人细细看顾,她起身去了侧院书房。
门帘掀起,一名男子坐在桌旁品茶在地图上写写画画。
仔细看去,竟然是西北郎凌安之,听到余情进来脚步轻快,也不抬头,朗笑道:“怎么,接到夏吾的王子了?”
余情脚步一顿,继而坐在桌旁去按凌安之高挺的鼻梁,大为惊奇:“花折身份只有我和梅绛雪知晓,这么多年从来不敢透漏任何风声出去。这你也猜得到,你怎么知道花折是夏吾的王子?”
凌安之卖关子的侧首一笑,抬手捏住余情的下巴,“你今晚任由夫君所为,我就告诉你。”
余情当即坐直了身子,脑袋往后仰了仰:“你这个酒色之徒,我可不像你不用出门,明天好多事要做,没门。”
凌安之身体素质极佳,平时精力全用在战场上,可最近没有战事,他注意力转移,恨不得和余情合二为一,昨晚花样繁多的曲意侍奉,惹得余情辗转求饶,四更天过半才睡下,今天日上三竿了还起不来,差点被付商堵在房中看出端倪。
所以今日起床后就痛定思痛,今晚要守身如玉,绝不再被西北侯声色迷惑。
这半年凌安之和余情情意绵绵,往来信函心意不断,每个把月便有一个人不辞辛苦的跑一遭。凌安之本来前几天到太原军中,一为检查太原军整编训练后的效果,二为探望余情,却不料余情有生意上的事进了京城。
他心里有点小失望空荡荡的,想了想干脆把手头事情利落的整理完,之后偷偷进了京,也是昨天刚到。
凌安之将余情搂过来蜻蜓点水的吻了几下:“情儿,以前不是挺愿意占三哥便宜的吗?”
余情手里一堆事扔着:“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凌安之冲她忽闪着浓密的眼睫毛装可怜:“果然天下的坏女人全是一样的,得到了就不珍惜。”
余情哭笑不得,这大帅怎么这样:“…”
这位用碧波荡漾的眼睛雾蒙蒙的看着她,似有祈求之意:“我下厨给你做饭换还不行吗?”
余情堪堪绷着脸:“女子以瘦为美,我才不馋。”
凌安之拉起余情的袖子,轻轻摇了几下犯贱:“夫君自西北来,情儿还是以身饲狼吧?”
余情本来对他从来说不出一个不字,不过近日糟心的事情太多,想到许康轶病重,花折也遭遇了变故,不由得笑不出来了:“三哥,花折的身份只有我和梅绛雪知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凌安之怏怏然的住了手,用手指摩挲着下巴,不再耍赖吊胃口:“今年春季,安西军追击突厥,为求近路冒雪偷越夏吾国境,被夏吾都督勒朵颜带重兵发现,本来剑拔弩张,马上开战,可是花折却三言两语就退了兵,我常年打仗,对阵前的事情最敏感,当时便觉得奇怪。”
“那日听花折说他与勒朵颜相识多年,你想一想,花折和我同龄,怎么能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相识多年呢,何况勒朵颜是夏吾国的公主,身份贵重,更不可能随意结交。”
“再加上花折天人之姿,世所罕见,而勒朵颜气质长相竟然不逊于花折,这么两个谪仙下凡还能互相认识,应该不是巧合,安西军和夏吾打交道的时候多一些,军中消息又最灵通,我便处处留心。”
“后来埋了十来年的斥候舌头打听出来了数年前夏吾国的宫廷秘事,夏吾国国王死后,一直是国王的母亲,也就是女王当政;多年前夏吾国内曾经政变,长公主作为政治平衡的权宜之计被牺牲掉了,唯一的王子勒多外逃不知所踪,夏吾担心继承人外逃影响政治稳定没敢声张,说他去游历各国了,这么多年女王都在不动声色的四处找他。”
凌安之最后注视着余情总结:“花折举手投足间的做派虽然经常掩饰,但是依旧贵不可言,而且那个精致讲究的程度,简直超过许康轶和北疆军阀。这些情况一匹配,花折是谁,不是相当明显吗?”
余情叹为观止,啧啧称奇道:“三哥,你…怪不得你年纪轻轻能打这么多场硬仗胜仗,心思却比针鼻还细。”
凌安之不以为意,他场场战事俱是在心中千回百转,模拟碰撞个成百上千次才付诸实践,早习惯了凡事琢磨揣测:
“这个事也是我猜的,不能十拿九稳,我也没想到许康轶能这么糊涂;可花折就算是想推波助澜,动作未免也太大了一些,里通外国,简直是作死。”
余情拉过凌安之一只手反复摩挲他指间的薄茧:“所以说也不能全怪小哥哥,毕竟他姓许,大楚江山比他的命还重要;还有一个泽亲王视花折为祸害,已经抓到了花折的把柄和证据;小哥哥一直以来对花折也是信任有加,想必抉择的时候也心痛难忍吧。”
余情有些奇怪:“三哥,花折布下这么大的一个局,只是吃了情报渠道的亏,怎么觉得你对他从来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的?”
凌安之笑:“我从来对他两只眼睛全睁着,何来闭一只眼睛之说?”
余情扣他手心上的茧子,凌安之的骨节冷硬奇长,五指伸展力度万钧,余情想到这双手拨动的风云,总觉得玩不够似的:“如果落到你手里会怎么做?”
凌安之眼波一转:“若是别人,当场格杀勿论;不过是花折的话,还是要想一想,其一,花折现在是唯一能给许康轶治病的人,杀了他不是要连累翼王吗?泽亲王只是不知道许康轶重病的事,如果知晓,也会留花折三寸气在。”
“其二,花折之于许康轶,相当于凌霄之于我,无论凌霄法犯哪条,我是绝对不会去杀凌霄的,这么看来,花折要是落在我手里,我还是会把他交给许康轶自己处置去。”
余情玩着掰他的手指头:“交给了小哥哥还说自己不是闭着一只眼?”
凌安之凡事深思熟虑,从未感情用事或者拎不清,一切皆可控制他才会当没看到,只要偏离了方向他自然会有动作:
“这些年凌霄一直用安西军的渠道盯着他,如果不对劲,凌霄早就有反应了,可我看凌霄和他私交甚笃,应该花折没有什么太出格的行为;再说了,就算在京城翻天覆地,也是御林军和京兆尹的事,我西北侯如果插手,岂不是越俎代庖吗?”
“这次,花折是吃了情报的亏,这么重要的事都能栽到泽亲王手中,证明他在这方面不够强大,连最重要的军报渠道都不够强大,只能说明这个事情是临时起意冒险出手,对军方的了解远远不够,根本就不是安西军和北疆军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