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庙堂之高者忧民,裴星元对御林军本就是协领,最近驻守在塘沽,不过京城流民越聚越多,许康轶担心人多生变,或者被别有用心者浑水摸鱼,暗使他人奏请陛下要求裴星元驻守京师驰援临近城市,景阳帝准奏。
京城流民越来越多,汇聚了四方差不多衣衫褴褛的百姓有十余万人,天气太冷,朝廷设点施粥、搭建帐篷、发放棉被物资等,不过依然乱不可言,四处抢劫粮铺、入室滋扰、骚扰民女的事件不停发生,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裴星元本来奏请了景阳帝,开始奔波在京城之外,连日在塘沽、承德等地设置了灾民安置点,开始将京城的流民倒流出去,防止灾民越聚越多,导致京城产生安全隐患。但是一边倒流出去,一边还有流民涌入,折腾来折腾去流民还是那样,并不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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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王有监国的权利,索性直接封城将城门关闭,出城可以,随意进城不行,裴星元找到机会劝他:“殿下,一旦封城,很多想要进京的流民可能就要冻毙在城墙下了,恐怕民怨沸腾,加速祸端。”
毓王表面上一番仁义道德,背着手唉声叹气:“本王何尝不知?奈何父皇、母后和文武百官尽在城中,不可不注意安全啊;而且人贵在自强自救,这个时候,国家也只救得了一时,百姓还是要自强不息。”
大灾面前劝百姓自强不息?话不投机半句多几个字不知道为什么从裴星元脑海里冒出来了。
裴星元说话向来言语和善,同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更中听一些:“…可是,这,纵使封城,城中已经进来的流民也未必肯出城。”
毓王一副悲天悯人的情怀:“通告国库,还是要在城外施粥,助我朝万民度过难关。”
裴星元只能再禀告了实情,其他的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王爷,实不相瞒,现在救灾的款物发下去,层层盘剥,可能真正用在赈灾上的,剩不下多少了。”
自古以来,就不乏发国难财者,商人投机倒把,官员伸手捞钱。
眼前明晃晃的金山,此时囤积居奇之后高价出售就可以获得暴利,小商人还有所顾忌,可是世家大族为依托的商家肆无忌惮,就算是陛下知晓了又如何?还不是法不责众。
毓王的靠山本就是世家大族,这道理难道裴星元不懂?这个空档非拉着他说这个,估计也是尽个汇报义务,免得将来弄出什么大动静来,再说他裴星元没发现。
想到这,毓王不再听他废话,敷衍了几句转身挥退了裴星元上了马车。
刚进了车厢,和心腹侍卫说话,就已经歪着嘴角带着冷笑了:“任何时候,穷人全是贱人一条,一怪不会投胎,二怪过于蠢笨连个好点的房子和过冬的粮食也存不下来,天理昭章,本来淘汰弱者也符合规律。”
“再者,流民全是蠢人,难道要和他们说真话在城外没有赈灾的粮食?这些蠢人,哄哄让他们出城就行了。”
心腹侍卫习惯了不多言,可觉得还是要稍微提醒一下:“王爷,很多城中流民已经放出话来,绝对不会出城。”
毓王也觉得这不是十天八天能办成的事,他抓大放小,利用有限的御林军一万人和京郊北大营驻扎的两万五千人加强了京城防御。
毓王此举,实为防患于未然,他统帅的东北驻军常年和金国为战,有一种古怪的平衡,知道金国一直有问鼎中原的野心,对锦州和山海关从来虎视眈眈。
而今东北遭遇雪灾,锦州、山海关聚集的流民更不必提,内里多混有金国人员,他担心金国趁机生乱,到时候第一个问责到他这个监国的皇子,关了城门也好保证文武群臣和皇宫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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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八方准备,可惜面对百年一遇的机会,该来的还是来了。
腊月初一的上午,朔风吹雪,整个京城裹挟在一片狼哭鬼嚎似的大风中。
混在流民里的数千金国死士,突然一起发难,拿出秘密准备好的钢刀四处烧杀抢掠,遇人便砍。
金人筹谋已久,先是放火烧了京城的军备库,点燃的黑硫药爆炸声震动天宇,不知情的百姓还以为是雪灾和敌阵一起来了。
还没反应过来,金人竟然冲进了大楚的讲学堂,趁着讲学堂内几百名大楚文武储备的年轻将领正在上课,没有防备,顷刻间砍杀了一半多,枉死者血流成河。
讲学堂内是大楚年轻子弟文武讲修之所,能在此上课者文官至少已中举人,甚至还有进士,武官也以登科,汇聚的是大楚的精英和未来。
金人此举阴狠歹毒,恨不得一举让大楚亡国灭种,使大楚几十年内,人才少了一半多,其中不乏大家之子,一时间朝野震动哀声震天,御林军和北大营火速开始平叛。
数千金国死士虽然是死士,可估计认为自己还没到死得其所的时候,也没有大义凌然的慷慨自首赴死,当即抛下屠刀,立地成佛,又混入了流民之中难以分辨。
人才断梁是社稷之祸,于国于家全不是小事。景阳帝雷霆震怒,大骂毓王守卫不利,责令他马上查出京中金国的细作,并将包藏了隐患的流民撵出城外。
仓廪实才遵守教化礼节、遵守王法,而天寒地冻、无家可归之时,流民被饥寒交迫逼出了兽性,最怕见血,反正横竖是一死,还不如当一个饱死鬼,此时京城内乱成一团,四处俱在杀伤抢劫为非作乱,也分不清谁是金军奸细,谁是真正的难民。
景阳帝已经下令罢朝,文武百官俱为保证安全闭门不出,大街上除了巡逻的士兵和百姓,商家也已经关门闭户,一派萧杀寥落的情境。
裴星元担心塘沽、承德等地的流民再发生类似事情,暂时协领北大营分兵巡逻,一边赈灾一边分流;御林军和北大营看守任务太重,一时间兵力不足,捉襟见肘。
只有东北驻军距离京城最近,毓王本欲调集一部分东北驻军回援京师,解难民之祸,但又担心金国极有可能趁机生事,在边境挑起战乱,连夜奏请了景阳帝需要调兵支援。
遵从大帅的军令,宇文庭刚带着一千亲兵两千骑兵,一共三千人风雪兼程的到达太原和凌安之回合,朝廷要求中原军支援京师的命令就已经同时摆在了桌面上。
太原驻地平时称为中原军,顾名思义,由于地理位置在中原腹地,去往哪里都方便些,此时宇文庭和凌安之商议,留守两万人继续镇守中原,其余三万精兵由宇文庭带走前往京师剿灭流民中的奸细。
宇文庭心思细腻,为人沉稳,他最近看四方军报,总觉得祸端不只是煽动流民这么简单,问凌安之道:
“大帅,百姓不是菩萨,本身就最喜欢占小便宜,如今情况特殊,更是为了一把谷子就能玩命,京城流民已经见血,现在犹如冻饿交困的野兽,极易受人煽动蛊惑,我此行去,对首恶者下重手倒是最快,可是要防止越杀群情越激愤。”
凌安之杀人如麻,可杀的全是敌人,他看了一眼军报:
“黎民百姓懂什么大事大非?现在百官和精英被杀,被杀者位高权重,他们就高兴,估计还想沾点人血馒头饱饱肚肠;别有用心的人天天混迹在他们中间,煽动他们闹事,他们认为是自己人,一旦被杀还拿不出充分的理由来,群情激愤是必然的。”
他顿了一下,想到今年春天许康轶在文都城凌河王府的时候,他和许康轶的夜谈:
“可是,宇文将军,我和四殿下许康轶聊过这个事,问过他就算是为民考虑甚多,可也顶多是得一点民心,咱们全明白,民心是一夜情,今天吃上了肉可能感激你,尊称你一声菩萨,可明天天灾没饭吃了,撂下饭碗照样骂你。”
“这些道理许康轶懂的很,他当时的答复是,身在帝王家,享受了至高的身份和无限的荣耀,也要尽常人不能尽的义务,承受常人不能承受的委屈。”
“翼王殿下说,大楚的子民要求并不高,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就行了。要是真的流连失所、易子而食的话,那先要问的,当然是谁把他们逼到这个份上的?就算不是皇家所作所为,那是不是也是统治者无能导致的?”
凌安之左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打了两个响指:“现在流民涉及到的问题,是生死攸关,生死关头最易改变形势,兵法上讲究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说的就是这股子狠劲;困兽尚且斗争,何况是人呢?我们也要理解这些可能过不去冬天的难民。”
宇文庭听完自家大帅一番话,捧起茶盏笑了:“大帅和翼王高论,我也是这个意思,平定京城之乱,又要快,又不能滥杀无辜,估计其中便要取巧,有什么办法能快点甄别呢?”
凌安之拿下宇文庭的茶杯,拉起宇文庭的右手虎口反复摩挲,弄得宇文庭一身鸡皮旮沓,以为凌安之手欠的毛病又犯了:“大帅,你摸我手干吗?我还没娶亲呢,少占我便宜。”
凌安之脸贴近了他邪性一笑:“我还是觉得女子双手滑腻好摸些,你这武将常年拉弓射箭、舞刀弄枪,虎口的茧子…”他揪起茧子使劲的捏了捏,说话慢悠悠的:“比你的皮还厚,摸着没感觉。”
宇文庭稍微一愣,之后恍然大悟的哈哈大笑:“真有你的,这只要是埋伏下能作乱的金人,估计这个虎口和手指上长茧子的特征全跑不掉,和整日里农耕砍柴的截然不同,我到了京城,就用这个法子初步区分他们。”
凌安之又恢复了大帅的威仪:“难民还是以安置为主,且天子脚下,毓王狠绝,你一定要凡事书面禀告,留下行事的依据,切忌不要擅作主张。裴星元也在京师附近,为人还不错,你可以多问问他军中的事。”
宇文庭点点头:“这次流民行动过于统一,金国内奸也似训练有素,我担心可能是金国要有大动作,大帅,你帮我想想,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凌安之眼中寒光一闪,东北驻军是毓王多年的辖区,安西和北疆俱是连年大捷,如果毓王压不住东北的金国,那可是个丢人的事:“宇文将军,估计你也猜到了,这次金国是一次极有诚意的试探,所以京城能不能压得住混乱的形势,直接决定后边是否开战。”
“我明日赶回安西,你明日开始准备带军入京,太原军整编训练才半年,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你利用此机会磨合一下,虽然流民没什么战斗力,你凡事也要小心。”
两个人正说着,一个传令兵敲门后踩着一脚雪进来了,迈得步子太大还打了一个趔趄:“报大帅,宇文将军,一位姓花的公子在军营外称有要事求见,长的那可真是…精神,太罕见了,说一报他的名字大帅便知,我看他好像真有事,就来和大帅禀告一声。”
花折顶风冒雪,身边只跟着代雪渊一个人,带着一股寒气走近了小议事厅,宇文庭看他好似有话要说,和他拱拱手笑笑打了个招呼,之后转身出去整理三军出发的物资去了。
屋内温度高一些,花折眼睫头发上的大雪开始化水,整个人显得笼罩在水汽里,他和凌安之对看了一眼,声音又小又慢:“我…想跟着宇文将军一起回京城,翼王殿下…身体不太好,应该是还需要我的,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要把大夫当好。”
凌安之看着这个痴情怪种,觉得他的小魔鱼儿预测的还真挺对的,忍不住手欠的拍了拍花折的后背,点了点头。
——日前回到甘州之后,花折一头扎进了试药所,直接就住在了医室里,这一晚刚刚打完了三更天,依旧在调试药方,却看到余情身着朴素的衣衫进来了。
见余情头发还湿着披散在脑后,他擦了擦手招呼余情坐下,用眼神问她什么事。
余情犹犹豫豫欲言又止:“花折,刚刚收到小哥哥的一封信。”
花折刚端起茶壶的手顿了一下:“写给谁的?”
余情手背蹭了蹭脸颊:“写给我的,给你看看?”
花折心下闪念,淡笑道:“写给你的,我看不合适。”
余情经常会给许康轶写信,聊一些闲事,可许康轶为人严肃话从来不多,在信中也是如此,除非有正事,极少给余情写信聊天。
余情像是没听到花折说什么,把信展开,简单的给他看了一眼。
今天这封信也是极度简约,只有词不达意的寥寥数语:“王府里的梅花开了,尤以绿梅为最;京城有些乱,你无事不要进京;我一切都好。”
最后可能是想了一想,笔记浓了一些,明显是蘸了墨,不知所云的加了一句:“小金斑点狗也很好。”
余情一看,心下发酸,绿梅是花折去年在北疆的时候,为了趁机赚点钱移植回京城的,她也常年养花,以为今年可能开不了,没想到真的开了;又提到了小狗,这封信话里话外明显是在问她,花折是到哪里去了?
她了解许康轶,不是真的思念花折,不会这么三纸无驴的憋出一封信来,觉得他字里行间非常可怜,只是想遥远的知道花折一点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