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安之并未将杜秋心和孩子送往泽亲王府,许康轶不在京中,府中精锐尽出,王府也不安全,他想了一想,弄了辆马车前往太原。
进了山西地界,就算是凌安之的地盘,他未找人接应,打算把杜秋心和孩子直接送到太原交给余家——翼王时日无多,余家是孩子的外祖,余情是孩子的姑姑,和泽王一向感情深厚,庇护孩子长大成人的能力还是有的。
一路避开大路关卡,假扮成探亲的夫妻,晚上也不敢住店,基本在荒郊野外的糊弄。他本有点担心杜秋心刚生产完身体吃不消,可杜秋心也较为隐忍,这几天一声苦也没叫过。
凌安之最后见过的小婴儿还是他自己妹妹,成年之后还未见过婴儿,在野外随便吃了一口干粮野菜之后,婴儿突然啼哭不止,杜秋心怎么也哄不好,凌安之担心引来追兵,随手抱过襁褓往山中走去——
杜秋心吃惊非小,她担心杀神性起,被哭烦了再把孩子扔进山里,小跑几步紧跟着上来着急的说道:“将军做什么?小孩啼哭是常态啊。”
凌安之从来不知道自己在杜秋心心目中到底是怎么形成这么一个恶人的形象,有些郁闷:“杜大小姐,我是把孩子抱到距离人烟更远的地方去,等他不哭了再抱回来,免得万一被一些沿途暗哨听见。”
杜秋心刚想说话,却发现孩子现在已经不哭了,脖子软软的睁着眼睛盯着凌安之好奇的左瞧右瞧。
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凌安之觉得几斤重的小人儿还挺好玩的,也抱了一会没还给杜秋心,两个人看着月色,坐在马车外,凌安之看杜秋心好像有话要说,抬起头来看着她。
杜秋心沉吟思虑了半晌,问他道:“将军,你要带我母子带哪里去?”
凌安之直言回答:“太原余家,余老爷是孩子的外祖,余情是孩子的姑姑,以后能好好的培养孩子,也不算辱没了他。”
虽然泽亲王临终前要求凌安之将孩子交给许康轶,可许康轶自身也大厦将倾,终是徒引人耳目,毫无意义。
杜秋心皱着秀眉,轻轻摇了摇头:“将军,覆巢之下无完卵,余家子嗣单薄世人皆知,既然敌人知道这个孩子,就会盯着泽亲王身边人的动静,如果突然出来一个孩子无论如何掩饰也会引人耳目,还是会招来杀身之祸。”
凌安之单手扶着膝盖,小孩已经睡在他臂弯里了,他听出杜秋心可能另有想法:“哦,那你是怎么想的?”
杜秋心脸色苍白,产妇怕风,披着一件长袍,帽子盖住了头顶,像过去那几年无数次的那样向北望了望,可是和以往不同,那个人无法在北疆都护府和她千里遥望了:
“何苦生在帝王家,孩子父亲已死,翼王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子嗣,在余家亦会惹人耳目,终究难得周全,将军,你让他做一个平民百姓吧。”
凌安之皱了皱眉,终于直接看向了杜秋心:“不可,届时翼王殿下会以为他们父子俱亡,我也无法复命。”
杜秋心本来抱着膝盖,而今换成了跪坐,膝行几步,到了凌安之身边,低头看才出生几天的孩子,“稚子无辜,还不懂他父亲已经没了,将军,为人父母,俱是给孩子留一条生路,如果您是我这个位置,会怎样为孩子选择?”
凌安之倒也不想让泽王翼王断子绝孙,如果想安安全全长久的活着,当一个百姓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杜秋心知道他已经动心了:“将军,我们母子明天早晨就走,我想想还是回甘州吧,找一个小城,我教孩子读书写字,以后或渔樵耕种,或科举做官,平定安稳一生,都随他。”
凌安之轻轻叹了口气,这未必不是最好的选择:“我明天早晨派心腹送你们走,安置你们母子,会找人照顾看护,不会打扰你们母子,此事天下仅我一人知道,但我要知道你们的行踪,也是保护你们的安全。”
所有的事情貌似都已经尘埃落定,杜秋心这些天的愧疚心疼终于有时间浮上心头,落泪道:“终是我害了他,康瀚一生操劳孤独,几年来多次入京其实也有我的缘故,他骨子里念念不忘这么点血缘亲情,如果不是我,他根本不会冒险进京,也就不用横遭此劫难。”
凌安之这些天以来对此事也是辗转郁闷,堵的心口一口气都上不来。
他远在边疆,可是对朝中形势也有判断,他看谁能成功,势头和实力全是他重点关注的。泽亲王之势渐盛,用如日中天也不为过,兼有翼王用心筹谋,不用任何人插手,继承大统的希望已经远大于毓王。
如果泽亲王登基,军方不会受到太多钳制,他和余情也顺理成章的男婚女嫁,可如今这形势看起来,天下必将大乱,人人自危,全要想办法自保,其他的更不用想。
思及至此,他冷冰冰的说道:“社稷支柱,怎么能把孤身涉险的责任推给妇人?终究是他情难自抑,一时糊涂。”
美人关,美人关,连皮带肉往下沾。这一对兄弟不仅长得像,连糊涂的地方也一样,先有许康轶着了刘心隐的道,把自己弄的半死不活;后有泽亲王冲冠一怒为红颜,直接搭上了性命。
他看杜秋心憔悴异常,想到她刚生产完,话锋一转,还是安慰了她一句:“人各有命数,古往今来,夭折的皇子数不胜数,你为他诞下子嗣留下血脉,不仅是有功于泽王翼王兄弟,也是你余生念想,你把孩子好好抚养成人吧。”
杜秋心看了看不怒自威的凌安之,有些失神,如果能时间倒流,预料将来,她当年宁可不送出那封信,永远留在凌河王府,当那个有名无实的妾。
凌安之当时是国公爷的三公子,前途无量的少年将军,随随便便顶了个在寺庙里非礼良家少女、禽兽不如的帽子,就把她收了做妾,多情的近乎无情。
可能只有凌安之这样冷血冷情的将军,才能永不为感情左右,不知道冲动为何物,她苦笑了笑,心下若有所思:“确实像将军一样的才好,无情才是屏障,动情便是软肋了。”
凌安之闻言有些心潮起伏,他下意识的想伸手摸一摸胸前的玉坠,不过不想让杜秋心看出端倪,只是捏了捏护心甲的衣领。
——没有这件碳金甲,他前些日子就要横死锦州了,余情之情,也是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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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阳二十七年,八月。
这是一个悲情的八月,许康轶回到京城,泽亲王正当盛年,骤然离世,他心疼的肝胆俱碎,第一件事就是连夜拖着病体到御书房面见父皇,跪地请命。
许康轶第一件事就是解释泽亲王为何突然离开驻地:“父皇,我皇兄并非擅自进京,而是在巡视北境的时候,突然被金军发现之后追杀,之后被迫入关。”
寄予厚望打算好好培养的长子让他白发人送了黑发人,景阳帝几天之间老了十岁,双眼昏花弯腰扶在榻上,不见帝王的英明神武之态,眉眼间尽为落寞:“康轶,朕应该早点把他留在京城的。”
许康轶更见孱弱,面色惨白:“父皇,我皇兄之死可能有蹊跷,否则亲王之尊,不那么容易泄露行踪,康轶恳请父皇彻查此事,告慰我皇兄在天之灵,也告慰父皇、母妃怜子之心。”
许康轶时日无多,他回京的路上已经暗下决心,人生最后这点时光,一定要查有实据,让真相大白,皇兄不能枉死。
景阳帝稍有迟疑:“康轶,朕已经派出外交使团,去和金国交涉了。”
听出了景阳帝声音中的不坚决,许康轶内心一丝剧痛划过,他对父皇的态度有过猜测,可真正印证的时候依然难以接受。
此事凌安之能知道是毓王所为,难道他父皇不知道吗?而今却顾左右而言他,对毓王的袒护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他在进宫之前,本来准备了泽亲王的离世所穿的血衣,想着如果父皇摇摆,他便拿出血衣动之以情冒死劝谏,可现在他跪在御书房的中央,却只觉得膝盖冰凉。
许康瀚在他小时候教他怎么做事,第一个告诉他做事的原则就是:做事情之前,全要想想后果;能承担后果,之后才能行动。
他父皇只有三个儿子,长子已经死去,能继承帝位的,理论上只有他和毓王。但父皇这个包庇的态度,已经明显是做出了选择,他确实无意帝位,可在此刻更深刻的认识到——在父皇心中他只是一个半瞎眼的残废,父皇从小就已经放弃他了。
地上的凉意一直从膝盖攀爬到头顶,无情最是帝王家,如果再纠缠此事就是在动摇国本。如果想要彻查,必然需要自己的势力全力以赴打一场针锋相对的硬仗。
可那些死忠之人现在正想着将他推上储位,并不知道他时日无多已经无力筹谋,等他这棵参天大树倒下之后,泽亲王和他的军中朝中势力避无可避,必将受到清洗,白白的血流成河。
——他承担不了结果了。
他抬头,正对上老皇帝浑浊坚定的泪眼,知道父皇主意已定,只能打掉了牙和血吞,压下满腔冰山融化一样的凉意,随便提了个容易满足的请求,给景阳帝找了个台阶下:“父皇,皇兄正在盛年,死于敌手,我和母妃不胜哀戚,请父皇赐予他死后的哀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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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许康轶面无表情、脚不沾地的回到府中,整个人是麻木的,已经无力伤心了。
花折一看就猜到了景阳帝作出的选择,古往今来,有几个绝情的君王没有亲自赐死过儿子的?君王也是人,五个手指头从来不是一样长的,有偏向在所难免;而且景阳帝不愿意死一个长子再搭一个必然的太子,其实已经是舍了康轶。
花折没怎么说话,刚想迎出去几步,就见到许康轶进门的时候脚步抬不起来,一下子拌在门槛上,花折惊呼一声,想上前扶他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的看他一头撞在了门框上,幸亏双手扶住了才站稳。
许康轶虽然晚间视力很差,可对泽亲王府的一草一木全熟悉,闭着眼睛数着步数,也从来没有踏错过一步,而今却落魄到了这种程度。
沉重的死寂笼罩整个王府,花折照顾许康轶洗漱更衣之后躺在床上,之后端过药碗来让他服药。
许康轶就着花折的手把药几口喝下,浑身无力刚想躺下,却发觉花折暂时放下药碗,就着他喝药的姿势,轻轻拍他的后背安慰他:“康轶,皇权斗争,流血是常态,先保全自身,才能应付变局,还是得稳住阵脚,以身体为重。”
纵使见惯了生离死别,可任是谁离世也没有看到皇兄溘然长逝带给他的悲伤更震撼灵魂。
他本以为血海深仇,自己会怒不可遏,真有可能拔剑而起,亲手报复。可想不到真正的反应却是无力愤怒,他这些年活着的寄托,努力的方向只有从小搂着他长大的许康瀚,就算是参与此事的人全千刀万剐,也难以告慰他心中的绝望——他的皇兄,也再回不来了。
死者不负责任的双眼一闭长眠不醒,留给活着的人的念想却像刀山油锅一样,曾经那些快乐的、温馨的记忆潮水一般涌上来,能把活人蒸熟煮烂再千刀万剐个千百回,无法呼吸痛彻心扉,死者长已矣,活人才遭罪。
人的心中可以记住无数事,可就是没有擦去回忆这个功能,世间最痛苦的事,估计就是曾经那般亲密无间的拥有,之后再失去。
花折不想看到许康轶如此落魄伤心,一辈子经营的心血被做成了亲哥哥的人血豆腐,还要逼着许康轶吞下去:“康轶,”
花折清浅的呼吸轻轻的拂在他的脸上,理了理他散落的长发,说着杀人放火的事,可声音却似水温柔:“陛下的反应其实也在你意料之中,泽亲王人死不能复生,可死得确实太冤,你若真咽不下这口气,我们安排下去人手,以血还血,在二阴毒上朝的路上暗杀了他算了。”
此种想法何尝没有在许康轶心中闪念,可即便杀了那个畜生,他的皇兄也回不来了,理智还是压住了仇恨:“花折,此种谋逆的话以后不要说了;他罪该万死,可他若死了,许氏帝位人人觊觎,社稷便要动荡了。”
花折也知道许康轶心病在此,自小有担当的皇子已经早把社稷万民刻在骨子里了,他有心劝几句让许康轶别想那么多了,可此等锥心彻骨之痛、父亲寒心之言,任是谁经历了,要如何才能不想?
花折抬手,又喂他喝了一勺药,声音中少有的外露出坚韧和狠决来:“康轶,你只安心养病,其他的事情全交给我来做,只要病体康复,我们就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许康轶想说些花折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的话,不过一口药含进口里,味道和以往苦的怕人有些区别,就分神了:“花折,你在药里加了什么?”甜丝丝的。
花折一口口的喂给他,又换成了平时的柔情目光,他不想看到许康轶一辈子吃苦的,其实是特意使人在太原研究了对病人有益的糖,化了之后放进去:“康轶,我在太原安排人种的一种口感不错的食材,不只能放进你的药里,关键是还有奇效。”
许康轶在嘴里一品,已经知道是糖,知道花折用心良苦,就接着他的话口:“哦?还有什么奇效?”
花折不着痕迹的逗他:“此食材对那方面有奇效,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
许康轶获得一时平静,嘴角翘了下:“那男人女人全吃了呢?”
花折目光自下向上一本正经的看了他一眼:“全吃了,床受不了啊。”
许康轶强板住脸斜了他一眼:“你怎么还学着没正经了?这食材如此之妙,你怎么没多种点?”
花折将最后一勺送入他口中,面色上带有遗憾似的:“我也想多种,可种太多,地受不了阿。”
饶是心中黯淡无光的许康轶,也绷不住了,品着苦中的这一丝甜:“越来越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