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安山河

作者:鹊登楼

裴星元性情雅致和煦,既能和达官显贵们阳春白雪,也会和兵痞丘八下里巴人,进京仅几年已经如鱼得水。

他自有原则底线,不过最擅长变通,和各类人俱能打交道,这一日参加了世家方流芳的晚宴,觥筹交错了之后也有些乏了,看雪景不错,打发了小厮,打马沿着京郊的公园里走了一圈,梅花倒是开放的挺美。

河流已经冰冻,假山上植满的黑松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寒冬的洗礼,松针墨绿油亮,被洁白的白雪一衬,越发苍劲肃杀。他下了马,拎着马鞭进到了假山背后:“别跟着我了,出来吧。”

他从方尚书家里出来后,便有一个骑着匹枣红马的小尾巴一直踏雪跟着他,已经跟了他快两个时辰了。

只见跟着这个小鬼倒也听话,让出来马上就出来了,掀开帽子,露出妩媚含怯的一张脸来,却是余情。

他对余情能主动来找自己,倒是非常意外:“你怎么来了?”还鬼鬼祟祟的。

余情连等他再跟着他,已经在外边呆了四五个时辰,此时冷的抱着肩膀嘶嘶哈哈,回答的言简意赅:“找你。”

裴星元看她实在冻的有些可怜,也知道她有些寒症,虽然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是说了句:“什么话到家里暖和了再说,”便将她带到了家中,烤上银炭,好几杯热茶下肚才缓了过来。

裴星元去过余情家中数次,余情还是第一次来陈家,她有些好奇的左顾右看.

裴星元居住的主房可能是按照个人习惯设计的,最中间是宽敞的会客厅,仅中间一个长形茶台,背后一面墙俱是经史子集,每个房间俱彼此独立不相打扰,干净整洁异常,屏风珠帘俱精巧,屋内仅有一个贴身的小厮伺候着,端上茶来之后就退下了。

余情好奇的问道:“你们家里真是一个女子也没有吗?”

裴星元正在泡茶,笑了笑:“我不习惯别人和我呆的太近,家里男人多好些,一般的茶叶偏寒,这是暖茶,你可以多喝点。”

余情有事相求,无论如何也要开口,有些脸红的说道:“裴将军,我觉得愧对于你。”

裴星元心念一动,不知道为什么余情拿她和凌安之在一起了的事作为二人聊天的开头:“这个倒没什么,你二人相识在先,凌安之和我性格脾性俱不同,是个人选择罢了。”

余情一向知道裴星元豁达举重若轻,她捏着自己的头发:“是另外一件愧对于你的事。”

裴星元也知道余情此来一定是有事:“什么事?”

余情耷拉着脑袋,她心下非常忐忑,不知道裴星元会不会帮她:“毓王日前来到我家,问我是否婚配,意欲收我做妾,我情急之下,说和将军已经有了婚约。”

裴星元一没注意茶壶里的热水便倒多了,直接浇在了手背上,烫得他一个缩手:“哪个将军?”

余情说话声音变小了:“您。”

裴星元明知故问:“这是打算嫁给裴某人了?”

裴星元知道余情身份特殊,娶她的人全要想一想和翼王的关系,余情不敢说和凌安之有私,眼下这个关口,只要凌安之和许康轶任何关节扯到了一块,死的更快;也不想无缘无故的变成个小妾,心中也没有嫁给他裴某人的意思,灵机应变把他当了顶缸的挡箭牌。

裴星元以前对余情有情,看她的目光全是宠溺爱恋,柔情款款,后来知道余情和凌安之私定终身,知道二人有些苦衷,也未计较细节,非常拿得起放得下,把她当个妹妹,对她还是不错,还是第一次用这种审视的眼光看着她。

余情来时猜到裴星元或质问或责备,她全有办法应对,却不知道裴星元两炷香的时间,全是盯着她喝茶不说话,这是几个意思?

她觉得裴星元可能是要拒绝,毕竟裴星元不缺自保的能力,现在也没有必要再帮她,她眼睛里的光线灭了灭,正想起身道一声打扰再告辞。

裴星元这个时候说话了:“你私自来找我,凌安之知道吗?”

余情咬着樱唇否定:“他不知道。”

裴星元语气温和,但是内容却直截了当,他双手抚在膝盖上:“你明知道他不会同意,还敢背着他来?你以为自己用心良苦,可让他心下怎么想?”

余情想到日前太原离别时,凌安之和她的柔情蜜意,说辞官不做了要学着吃软饭,不禁心下苦涩的笑了笑:“他是聪明人,会理解我的,等躲过了风口浪尖这几年,总有办法解决。”

裴星元刚才微微扬起的下巴收了回去,缓和了口气,他开始一截一截的捋自己的手指:“我不想看你为难,帮你这一次,到时候毓王问起,我自有办法搪塞。”

余情觑着裴星元的神情,以为他不同意,此时听他答应,长出了一口气,当下站起身来飘飘万福柔声道谢:“太感谢裴将军了,我们也会尽快想办法解决了此事,不让您为难太久。”

余情还是一身男装,施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礼,显得别有一番风情,裴星元心里动了一下:“你打算怎么谢我?”

余情觉得问的有些奇怪,她摸了摸脑袋开始认真的想:“裴将军想要什么?”

裴星元一伸手拉住了余情的手,还是潇洒沉稳,谈笑有度:“心上人夜半送到房中来了,焉有送出去的道理?今晚留下来,谢我。”

余情吃惊非小,她行走江湖,不是不知道男人什么德行,不过裴星元平时端方有度,认识她多年来行乎情止乎礼,是她眼中妥妥的正人君子,她瞪大了眼睛完全不可置信:“这不可能。”

裴星元扬眉一笑:“进毓王入府做一个一辈子不见天光的妾,和跟我春宵一夜比起来,我觉得还是在我这里买卖合适些,是不是,余掌柜的?”

不理会余情怔在当场,裴星元站起身来一把搂住,直接把余情按在了墙上,低头就开始亲吻,余情完全没有防备,根本推不开他。

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太幼稚了,今时不同往日,昔日泽亲王风头正盛,裴星元当然可以良禽择木而栖,而今房梁已倒,利益关系早就不再平衡,她却还想着他能顾及昔日情义来与虎谋皮?她回手在袖中去摸鱼肠剑。

裴星元带兵打仗多年,山东名将武功卓绝,轻飘飘的就弄了一个御林军首领。余情一动他便知道她要做什么,亲吻不停。

余情敏捷有余,但是力道不足,不被压制住,还有还手的空间,而今觉得裴星元的力道有千斤重,只一伸手就按住了鱼肠剑的剑柄,气得她要死,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被喊停了似的,突然间松手退回坐到了椅子上。

“害怕吗?”

裴星元这种级别的武将,不是她能抵抗的,不过和怕比起来,余情更生气:“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裴星元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话继续轻声慢语,好像刚才的那些事情全没有发生过:“余情,我刚才只是想要告诉你,你身边这些男人,无论是凌安之、翼王、花折、凌霄也好,还是我裴星元也罢,都没有你多年来看到的那么简单,你见到的可能只是一个侧面,冰山一角罢了。”

他用丝绢擦了擦唇上被余情咬出来的血迹,小野猫牙还挺尖:“如果你认为,你能把男人玩弄在鼓掌之间,就太幼稚了,无论是凌安之,还是我,全不是你能戏弄的。”

“…”

余情和裴星元认识三年,确实第一次见到这一面,其他的她也没什么时间想,她怕再刺激到裴星元,强扮镇定的贴着墙壁立正站着不敢动。

见她吓成这样,裴星元也不再绷着长脸,他把椅子往后拉了拉,坐的和余情远了一点,给她让出点安全距离,笑道:“一会给你安排一个住的地方,明天早晨送你出京城吧。”

余情低头沉默不语,裴星元说的确实是对的,这些年家族、两位皇兄、凌安之对她全是娇惯异常,可在外边翻云覆雨的男人,怎么能是她想怎样便怎样的。

裴星元知道她是在胡思乱想,忍不住张口揶揄她:“怎么,想你这几年编了那么多个故事诓骗我,而今也让我担了一个虚名,教训你一回,心里就想着和我绝交了?”

余情艰难的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刚才原来只是吓唬我?还以为我今晚除了自杀都不能保住清白呢。”

裴星元觉得余情冥顽不化:“孺子不可教也,你怎么会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实话告诉你,如果不是忌惮翼王和镇国公,我刚才就想那么做。”

余情看裴星元虽然面色严肃,可那嘴角却在忍不住的拉了一拉,猜测他也坏不到哪里去。

裴星元既然愿意帮她担虚名,她目的就已经达到,她伸袖子蹭了蹭下巴唇线,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想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裴星元摇了摇头,数九寒冬,三更天已过,出去找客栈弄不好要找半个北京城,他披着衣服起身,想把她带到客房去。

却不想他的心腹贺彦洲突然闯进来了,贺彦洲浑身霜雪,脸色发青,满脸焦急之色。贺彦洲认识余情,看到他们两个半夜在一起不由得一愣,把刚想说的话憋了回去——

裴星元知道他夤夜前来,定有急事:“但说无妨。”

贺彦洲当即禀告:“将军,安西军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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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西的凌家军和突厥已经打成了世仇,彼此全是灭族屠家之恨,所以就算是偶尔路过碰上,也要全横眉冷对的骂几句。

凌安之这一年大部分时间不在安西,率众打仗的是堂姐凌合燕,等到凌安之回来,凌合燕便回家探亲休息一段时间——反正突厥这些小毛贼,还用不到姐弟二人一起动手。

安西军今年主要忙修建烽火台,三十里一台,工程浩大,偶尔对付一下小股侵扰不断的突厥;突厥今年主要忙着阻拦安西军施工,经常四处被撵着乱跑,乱七八糟的直打到天寒地冻的时候,蒙古西伯利亚寒风酝酿了几个月,杀气腾腾的扑面而来,对于双方而言,貌似都好像比敌军更凶猛一些,所以今天也就是傍晚时分互相派出几个小分队打了几炮意思意思。

凌安之发冠不知道哪里去了,散乱的头发流水落花的披了一身,支棱着腿靠在战车上,战车四周都是被炮弹烤化的冰雪动土形成的水坑。脸上不是灰就是土,只有两只眼睛还水光四射,明眸中仿佛还倒映着远处雪山的重重雪影,也就是身边的亲兵还认得出这“泥猴”似的主帅。

他不以为意的在这冰天雪地里露出半截胳膊,一道刚才飞矢刮的血口子已经结痂了,算个皮肉伤。

凌安之仰头灌了口酒,冲着烽火台豁口里的雁南飞叫狗似的吹了声口哨。突厥这种虚张声势的打法也算是进入了收尾阶段,若是放在他杀气腾腾的前几年,早就趁胜出击,反手给突厥包一个饺子,给敌军看看大楚的国力和展现一下鬼见愁的风采,顺道给他们来一趟活色生香的军事教育课。

“大帅,野狗们撤了,我们追还是不追?”雁南飞从城墙瞭望塔的豁口上一跃而下,快落地的时候一弯双腿做了一个缓冲,丝毫不见倦意。他负责军备,一边这么问着,一边已经招呼身边的亲兵备马去了,看看能不能顺路打点秋风。

多年来的默契都形成了共识,凌安之直接吩咐道:“抢劫为主,要钱不要命,把后边口子松开,方便他们逃命,别逼急了咬人。”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这帮野狗打不动了,传令打扫一下战场,备马”。

凌霄日前传来消息,已经带着车队过了光城和文都,马上便到黄门关了,凌安之算准了时间,打算提前点去黄门关接应一下。

雁南飞一边紧着腰带盔甲,一边招呼亲兵给大帅收拾马匹干粮:“那就直接留在黄门关得了,那边来往通关,事情琐碎一些。”

凌安之冲着雁南飞挤眉弄眼道:“你们这些人都太丑,弄得本帅这些天眼神都无处安放,我带人接凌霄一段,来一个秀色可餐,还能保小将军这一路平安,一举两得。”

“真是大言不惭,”雁南飞一撇嘴,一脸被汗水冲出的灰道子被挤的四分五裂,像长歪了的西瓜,配合着背景中稀稀拉拉的炮火声显得莫名喜感,凌霄在外没回来打仗就算是休息了,只要在军中立马被琐事包围。

雁南飞一挥手,这么说话功夫,二十名侍卫马匹已经准备好了,他随口吩咐道:“过大肚河的时候小心。”

“是,我们会小心敌军水上偷……”凌安之过去的亲兵队长一直是魏骏,已经跟了他多年,在锦州的时候忠心护主,已经没了,现在换成了另外的周青伦。

“小心看着你们家主帅,别没溜的下河去冬游误了时辰。”雁南飞深谙凌安之为人,也实在理解不上去作为纯正西北人的大帅喜欢玩水的毛病哪来的。

“就会胡说八道,我是那么没正事的人吗?”凌安之笑骂,用他仅露在银甲外的几个手指头尖指了指暗压压黑云压下来的天,谈话间已经跨上了马背。

“闻着风中的雪味没?这腾格里发怒,估计后天白毛风就来了,我下河游泳非被直接封在河里变成冻鱼不可,估计能赶在白毛风之前在大肚河旁的官道附近接到凌霄,驾!”

“慢着!”雁南飞一手拉住了凌安之的马缰,虽然他一直不知道凌安之这会观天象的一手哪学的,不过貌似还真没看错过,“白毛风来了你逞什么能!再说明日趁着天气也好去打个伏击收点租子。”

凌安之用马鞭直接去抽雁南飞的手:“收租子就不用本帅亲自出马了,你带人去,抢不回来就自己去卖身。”

好险好险,差点残疾,雁南飞堪堪把爪子收回来,马鞭带着劲风从指尖上挂过去,带起的罡风又在雁将军伤痕累累的指尖上填了一条小裂痕,他依旧啰嗦道:“那大帅也不能穿银甲,到时候漫天大雪你穿着银甲,和周围雪色融为一体谁能看到你?”

简直啰嗦的像是念经,雁南飞要是学会凌霄一半安静凌安之便有些心满意足:“说的好像白毛风的天气里我穿黑甲别人就看得着似的,再说就本帅这眼力,还轮得着别人先看到我?都是我双目如炬先看到别人!驾!”

凌安之一夹马腹,千里神骏长嘶一声,一步十米的已经向东方黄门关的方向冲了出去,带的侍卫训练有素的几乎同时自动分为两队跟在身后。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白毛风的天气里纵使披红挂绿再拿着一个火把,三米之外也能淹没在漫天狂风大雪里。雁南飞讪然一笑,抬起刚才劫后余生的手摸了摸颈项,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冲着已经绝尘而去的大帅青松般背影喊道:“侍卫里有军医,你刚才胳膊上的伤找空包扎一下。”

大帅带着侍卫队和一堆高头大马一走,原地的传令兵终于露了出来,传令兵看起来不到二十,此时露出赞叹的神色:“大帅下了战场就开始连夜赶路,我好像就没看到大帅累过,真是个…”

“牲口。”雁南飞不以为意的随意置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