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安山河

作者:鹊登楼

裴星元从来没有打过这么认真的伴攻,鲁东骁将,十八岁便已经名满山东,只不过年龄渐长,看到在山东当武将前途堪忧,开始藏拙匿住了长戟不走这一条路罢了。

长戟六十六斤,上遮全身、下遮马腿,有盖世无双之感,刘玉满先前对这位“凌安之”突然出现在关内本来是有些怀疑的,心想别是李鬼糊弄他。

可而今见此人两军阵前八面威风,和传闻中相印证,不由得也双目圆睁,起了要擒杀他立下大功的血性,大喊着:“陛下有令,取凌安之的人头,赏金四十万两!杀贼!”亲自带领左右偏将,在潼关城下和裴星元的中路军搅在了一起。

余情去年和裴星元并肩对凌安之设伏的时候,知道此人善战,不过当日凌安之一把短刀收住力度,三分真本事也没使出来,她也未见裴星元的底细。

今日才算是第一次真正见了,心下又惊又叹,裴星元乱军之中游刃有余,看余情面有惊喜之色,还有心思温文而雅的冲她调笑:“怎么?现在后悔也来得及,星元哥哥等你。”

刘玉满见裴星元猛冲中军,左右两员大将骑兵冲撞两翼,深知潼关如果被打通,大楚万里江山俱为平原,再无可拒之险,山西、河南可能被一举拿下,转瞬间关下就变成三万西北军对四万潼关军的厮杀,喊杀震天,一直拼杀到了天光大亮。

而另两队,则趁着刚开始搅做一团的时候,就出发了,那阵子天还不到四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西北社稷军的陈恒月、宇文庭早就摸清了道路,趁着裴星元、楚玉丰、田长峰等人带领三万骑兵疯狂冲杀,也带着三万人俱短衣襟小打扮,背上背着短兵刃,从禁沟直接爬进了潼关城,一万人留下打开城门,另外两万继续在禁沟秘密行军,前往接应西北社稷军。

潼关万重山,鸟飞过去都要掉不少羽毛,不过凌安之许康轶已经知道差不多就是今天,所以一直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

终于在墨染一样的黎明里,潼关高耸入云的山尖上,无数信号弹冲天而起,像是无数启明星一起点燃一样,照亮了整个夜空——

两人严肃相对,一齐说道:“他们得手,进了潼关城楼了。”

三军将士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十八万人俱伫立沉默,许康轶已经感受到冲天的势气如长虹一样直冲霄汉,突然间军阵中火把升起,照亮了这些夜色里年轻坚毅的脸,凌安之屹立阵前,手持双戟,遥指东方:“潼关,就在那里!”

这是西北社稷军兴兵以来,第一次全军出击的作战,凌安之直接带领十八万步兵,全军换成短兵刃——

潼关栈道路途窄,兵器长了只能自伤,以往西北社稷军善用的狼牙棒、陌刀等全不能用了,较短的蒙古刀、长剑、三尖两刃刀等成了最主要的武器,盾牌手、飞抓手、弓弩队等三军将士互为掩护,潮水一样涌向潼关。

凌合燕和相昀趁着夜色,早已经埋伏在了黄河岸边,看到了信号弹,知道这是裴星元、宇文庭等人已经在关内攻上了潼关城墙,凌安之率领大军强攻的信号。

她和相昀悄悄的率领剩下的三万骑兵日前已经暗暗的埋伏在了山西永济县,趁着潼关守军内外交困偷渡黄河,防止凌安之和裴星元里外夹击还受阻的话,凌合燕则凭借这股子力量出奇兵。

本来骑兵过河,最容易在半渡的时候被打一个措手不及,骑兵金贵,凌安之从不轻易让骑兵涉险地,而今为了拿下潼关,和许康轶反复商量,也是下了血本。

如今潼关内外交战,依仗易守难攻的地形困兽犹斗,凌安之的预测是对的,潼关守军出关打他们半渡是不可能了,凌合燕、相昀二人带着骑兵上岸后便到了潼关东,直接掉头南下,冲击潼关。

裴星元率军自关里打向关外,奋力拼杀了一夜,及至第二日中午,已经攻下潼关县外城。

宇文庭和陈恒月二人带领三万禁军,从禁沟里突然阴兵一样出现在潼关险路中央腹地,直接将犹如白日见鬼的潼关守军切成了两段,之后一分为二,一万自西向东,接应裴星元,两万自东向西,接应凌安之。

凌安之率军直接从西向东,是正面迎敌,压力最大,他未做先锋,和许康轶在中军指挥,来到了窄路黄巷坂,此路全长五里,道路险要,伏兵四起。射箭、滚木礌石和炮弹火油从天而降——

凌安之深知这是正常战争最艰难的时刻,他早有准备,步兵前队在道路居中而立,身背硬弓和神铳的五千飞爪队挺了出来,飞爪队最善攀援,顺着两侧山体便爬上了道路两侧,交替掩护,步步为营,双方纷纷都有死伤者落地,凌安之也收起了双戟,换成了硬弓,吩咐兵士抬出弩/机小炮,直接和伏兵开始对垒。

裴星元早已经弃了马匹长戟换成了双锏,开始近战,幸亏有余情,二十个侍卫组成的侍卫队简直在他身边交织了一张网,扫开了无数的明刀暗箭。这一战又打到了黄昏,五里长的路却是如此寸步难行,刘玉满带兵有方,也知道潼关失守无颜见关中父老,八万守军浴血死战,各出奇谋昏招。

裴星元身边的亲兵侍卫越来越少,贺彦洲也被阻隔在几百米之外了,身上的伤越添越多,举目向左右看了看,竟然只剩下不到十个人,潼关守军只当他是凌安之,无数人又盯着向他扑来,定要取他的项上人头去换黄金。

厮杀一日一夜,他只找到功夫喝了几口水,此时已经周身虚脱,双臂发抖,连双锏也拿不住了,伸手探向背后,去摸鬼头刀。

刹那间一个不要命的潼关兵就持刀从天而降式的劈下来了,等到风声都到了,裴星元和余情才发现,裴星元已经力竭,竟然躲闪不及,余情眼尖,大喊了一声:“向左躲!”

余情手中拿着弓箭,再换武器来不及了,她急中生智,严重射出狠厉的光芒来,一个纵身竟然以弓箭作为武器,从后背欺身凌空飞起,弓弦竟然勒住了下落的潼关兵的脖子,再向后一扯硬弓,直接就给暗杀的潼关兵卸了力。

——饶是如此,裴星元右肩膀也挨了一下子,从山壁上跳下来的势头太足,直接砍透了盔甲,顷刻间血就涌了出来。

捂着肩膀,望向余情担忧关切的目光,他竟然笑着晃了晃胳膊:“我没事,别太担心我。”

看了看也已经虚脱了的余情,裴星元心下怜惜感佩之情顿起,余情确实受过名师的指点,乱军之中竟然跟得住他,算上这一次,已经护了他有三五回了:“情儿,我力竭矣,让胡梦生护着你向后退,至此潼关已经拿下,只是时间问题,凌安之打过来,自然会与你汇合。”

余情已经拉不动弓弦了,刚才的潼关军已经由于下坠的力度被弓弦勒断了脖子,血喷起老高,余情不管不顾的把全是血的弓箭往身后一背,已经换成了超轻的武器峨眉刺,大口喘着粗气说道:“你跟我一起往后退。”

裴星元呼吸之间俱是血腥气,觉得心脏和肺全要从气管中跳出来了:“三军将士,看着我呢,若后退功亏一篑,你快走。”

余情横持峨眉刺咬牙流血,竟然提着一口气飞身到了他的身前:“星元哥哥,凌安之告诉过我,实在扛不住的时候,一定要多坚持一刻钟,因为这个时候,你的敌人也扛不住了!”

裴星元说话音量提高了一些:“我只能再坚持一炷香的时间,掩护你快走。”

胡梦生一直跟着余情,他是余情的侍卫长,是当年翼王发现了这个武术奇才少年,忍痛割爱的让他保护余情,他眼神望远,突然间笑了:“少主、将军,别争了——”

裴星元和余情眼神已经迟钝了,反应也慢了,顺着胡梦生的视线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为何,眼前的潼关驻军兵士却开始纷纷倒下了——

胡梦生一辈子也没这么开心过,刚才是千钧一发之刻,他常年厮杀,知道这种完全力竭的情况下,基本无力抵挡此拨冲锋。

所以看着此刻手持双戟、势如浴血猛虎的凌安之,有一种比看到亲爹还亲的感觉,又觉得自己第一次看到国色天香的二八佳人,也没这么高兴过:“大帅,你来的可真是时候!”

凌安之亲兵侍卫环绕,倒是安全的很,他眼神刚在了站都站不稳的裴星元身上晃了一个圈,就停留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小将身上——

余情刚才还拿着峨眉刺,摆出一副凶狠小豹子的神色来,看到了凌安之,顷刻间便彻底的无力,峨眉刺“哐啷”落在了地上,在战火纷飞中,鬓发凌乱劫后余生的余情双眸含情的看着凌安之,唇角向上一扬,叫了一声“三哥”,想要往前走几步扑进凌安之的怀里,却发现全身已经绵软了——

裴星元已经疲累到麻木了,刚才他被砍了一刀,都没觉得有多疼,可看到余情望向凌安之那个眼神,心脏却要酸出洞了,小黄鱼儿可没这么看过他,他自我解嘲的苦笑,美人心里爱谁,一个眼神就全表达完了,好像他这个星元哥哥,没有那种地位啊。

凌安之也已经浑身血染,累的大口喘气,他安森双戟交在单手,几大步冲了上去,浑身热汗变成了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翻了几个跟头,疾言厉色的一把接住她:“情儿,你怎么在这?!”

余情看到凌安之没事,心里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直接靠在了他怀里:“三哥…太想你了,全没事就好。”

裴星元强打精神,看向凌安之——

已经一年多没见,他觉得这次凌安之变化有些大,虽然红的像刚从染缸里出来似的,凌安之身上少了煞气,多了静气,仿佛神兵入鞘,周身笼罩在笃定的自信中,像是已经涅槃了的凤凰。

凌安之受惊非小,也不知道余情这浑身的血是谁的,搂住她之后低头全身检查个了遍,确实只有几处擦伤,才算是稍微放心了一些。

终于抽出点时间抬头看了一眼裴星元,身上盔甲已经被砍了一个乱七八糟,深深浅浅七八个口子在出血,半边身子已经被染红了,小伤无数,一根箭矢还插在后背肩头上,有些惨不忍睹。

两个男人就这么互相盯着看,满眼瀚海云涛,又好似有点勉强给对方打了个及格的意思,那眼神好像全在说:“嗯,你还算个男人。”

周青伦一直跟在自家大帅身边,杀的眼珠子通红,觉得这两个男人像两个公鸡似的互相看着什么劲,再不好好打仗一会还是有可能被敌军抓起来上供祭天,小声的转移凌安之的注意力:“大帅,敌军的残部还在往上涌。”

凌安之好像没听见。

周青伦只能再下猛药:“大帅,余掌柜的好像晕过去了。”

凌安之平移开目光,男人嘛,面子上过不去,不过较较劲也就算了,肯定是以大局为重。战场上的扫尾也照样重要,他只有一丝的时间想了一下,打算机会合适的时候去找许康轶给做主,把余情再挂到他名下就行了。

敌军见关内关外已经接头,纷纷投降,贺彦洲终于找到了机会来到了他家主将裴星元身边,强自支撑着扶住了裴星元,刚想喊军医,却被凌安之和余情吸引了目光——

这他家将军未过门的妻子被凌安之抱在怀里,再看裴星元,好像没看到似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