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里极其安静,钢门铁栅上闪着厚重的幽光,侍卫全是远远的守护着,此处环境封闭,烛光映着许康轶的白玉冠,有光华内敛的光芒,许康轶觉得许康乾确实可恨,此时还在挑拨离间:
“许康乾,你一辈子也没弄明白,人和那些死物件,比如大炮和兵刃是不一样的,人有心,有信仰,有抱负,不像是那些死物件一样受人摆布;你把别人当人,别人自然把你当君;你把别人当做出头鸟和工具,别人只会怕你,不会服你。”
“为君之道,讲的是制衡之途和兼听则明,不能宠信太过,也要有容人之量。”
许康乾最厌恶当日泽亲王和许康轶这一套“仁者爱人”的理论,他缓缓说道:“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当帝王的,不驾驭和拿捏人心,以后路可能会不好走。”
许康轶侧首看了一眼在旁边一直未说话的花折,在花折眼中看到了一丝戏谑,那意思分明就是失败成了这样了,还在这里大言不惭的。
许康乾绕来绕去,其实最担心自己的问题,问他:“对了,你的那位大帅凌安之不接朕…不接我让位的圣旨,你打算如何名正言顺的登基?”
——难道还能以乱臣贼子的名义登基吗?
花折懒洋洋的声音终于从一旁传来了:“你最近心情复杂,不劳你费心了,最近李勉思带领着朝臣们三顾三请,看翼王殿下有为难之意,已经有老臣为了社稷能有明君继位,绝食了好几天了。”
花折抱着肩膀,皓齿明眸天姿国色,前一阵子受伤使一向唇若涂朱的他有些苍白,更显出一副病潘安的美来:“对了,许康乾,你刚才不是问还有什么能封赏给凌安之的吗?凌安之确实对封赏有要求,新君陛下已经遵从他的意思,把对你处置的权利,赏给凌安之了。”
许康乾的脸色变了几次,周身缠满了看不见的枷锁,凌安之日前对他那个态度,分明是恨他入骨、恨得牙根痒痒,眼珠转了几转:“他要朕做什么?”
花折往许康轶的身边靠了靠,笑道:“和我想向康轶要你的原因是一样的,估计应该不是为了谢你。”
“你,”许康乾额头上青筋跳了起来,他看着妖孽一样的花美人,开始在数九隆冬的地牢里冷汗淋漓:“能陪着新君下地牢,你们什么关系?”
花折好整以暇四处看了一样,看到了许康轶眼角的宠溺之意:“就是你想象中的关系。”
许康乾脸色由青变紫,想象中的关系?是那种关系吗,天呐,他一时按捺不住心中的震惊:“你一个戏子优伶,许康轶天潢贵胄,为人矜傲贵高,怎么可能和你共享天下?”
——许康轶对感情认真,还未及冠的时候就在大殿上爆出了惊人之语顶撞父皇挨了廷仗,如果真的那样?
“哈哈哈,不可能”,许康乾脑海中急转,盯着许康轶的反应:“以许季的为人,如果真的心悦你,不可能让你当时冒那种险。”
花折伸手摸胸前挂着的小玉匣子,他身材修长,戴着个白金链子的小长匣子也不看起来夸张,更添阳刚精致罢了:“我们当时还没在一起,是我瞒着康轶自己去的;当时在毓王府中,也做了不少事,算来还要谢谢你那些珍藏的医书孤本,为我给康轶治病提供了好多思路。”
许康乾觉得心往下沉,一直往下沉,难道他自己还无意中成了许康轶救命的施主?他曾经因为花折,周身的鲜血全沸腾过,这么多重恨叠加在一起,许康轶还会放他一条生路吗,他声音发颤:“你…在毓王府,还做什么了?”
花折身上带伤,腰腹疼得厉害,他换个姿势两条长腿交叠在一起,心满意足看着许康乾面如死灰的样子,花骨朵一样的指节弹了弹花梨木椅子的扶手上不存在的灰:“和你身边很多人走得很近,后期也有一些联系,比如深受你宠爱的,你的——肖妃一脉。”
“肖妃?”许康乾手不自觉的捂住了胸口,有些坐不住了,强让自己镇定:“不可能,肖妃他们对我…她对我全心全意,她对我…。”
花折看着他,像一个被揪掉了两只镰刀的螳螂,连行动都立身不稳的样子,花折心里对他生出极度的恶心和厌恶,压抑的恨意犹如岩浆一样喷发出来,不把许康乾烧成灰,都觉得对不起自己周身这身素白,他右手食指立在了唇间,悦耳的嗓音也是人间极品:“肖妃嘛,她还对你…了如指掌。”
许康乾只是胸前没有伤口,否则鲜血一定在听到后一句话的时候喷了出来,他内心深处最后一道恐慌和自我安慰的防线,被彻底的击穿了,只听花折轻飘飘地说道:“城破之前,你让心腹送她和你三个儿子出城,他们嘛…直接把你的三个儿子送到我这里来了。”
——送到我这里来了。
许康乾骤然发出一声惨叫,仿佛看到了黑云笼罩下覆巢和幼雏的命运:“花折,你这个…歹毒的小人,他们是孩子,还是孩子!”
花折莫名地笑了起来,他从雪白的袖间拿出丝绢,擦拭着玉匣子上的尘埃,好像确实已经擦亮了,他心情好极了:“你平生最大的错误之一,就是当天应该直接杀了我,不应该放我出毓王府的。”
许康乾跳了起来,阴郁暴躁,面色极为阴鸷:“花折,你到底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这些?”
花折心满意足的吹了吹小玉匣子,看许康轶一只手伸过来,搭在他手臂上轻轻握了握:“我是许康轶的贴身医生花铭卓,是大楚的商人花折,是夏吾国放弃皇位的王子勒多。”
许康乾觉得自己看到的已经不再是颜如玉的花折,而是画皮一样的妖孽,厉声道:“也就是许康轶当年确实被刘心隐暗算,已经中了瘟石之症,多年来是你给许康轶调理医治身体,医好了不治之症?”
花折:“是我。”
许康乾用手指着他:“许康轶起兵以来,花费不计其数,除了余家,还有你支持了一部分?”
花折眸光流转:“截止到今日,我还欠凌安之纹银两千两。”
——花折是真正的千金散尽,除了各地生意全线收缩卖不掉和不能卖的,所有值钱的东西,已经全换成了真金白银砸到了战场上,日前向凌安之这个一等的穷光蛋,拿光了大帅平时四处抛洒的散银子两千两。
许康乾咬牙咯咯作响:“你是夏吾国的王子?那夏吾骑兵?”
花折轻声轻语:“无论是当年为了救康轶假意攻打黄门关,还是后来夏吾骑兵入境,全是我请来的。”
许康乾虚脱了,真正的虚脱到无力,怎么可能有人在他眼前演戏和隐藏心智到那种程度?他无力的好像喃喃自语:“你这个坏人,你太坏了。”
花折和许康轶有点不想再继续看了,毕竟花折重伤未愈,不耐久站久坐,冷眼看曾经高高在上的天子从地位到尊严、从理智到心情全落到了谷底,现在已经看过了,爽极了,二人心有灵犀的一起站起来想往外走,花折带伤,许康轶扶着他的腰背。
花折抬脚之前一回眸:“对付你这种坏人,只有比你更坏才行;你除了忝居高位,碰我,和我们斗,你配吗?”
许康乾的惨笑和着眼泪,回荡在天牢大狱铜墙铁壁里,悲凉凄惨的诅咒回荡在走廊上,震得四处挂着的蜘蛛网晃晃荡荡:“许康轶,世间最孤家寡人的,就是那个皇位了,一辈子也不能说真话,一辈子都要被人觊觎,我落幕了,换你去容忍吧,许康轶,你…看看你身边全是些什么人?”
许康轶和花折已经绕过了走廊,顺着暖暖的烛光拾阶而上,他扶着花折,冲花折挑着眼尾笑:“希望我康轶能一辈子都被铭卓觊觎,不研究我,不把心思我身上,我才失落呢。”
大年三十喜气洋洋,洋洋洒洒的大雪伴着清风,不慌不忙的在天际跳舞,久违的和平笼罩在京城上,京城的百官懂事的也不少,象征太平盛世的烟花爆竹整日里不断,四处炊烟袅袅。
已经有百姓们重新走出家门,拿到新朝廷免费粮的人多有喜极而泣者,吾皇万岁万万岁的呼声一直飘荡在京城上空。
两个人快要走到门口了,花折抬手遮住额头,仰首向阳光中望去,笑颜道:“新年嘛,就要有新气象,康轶,你明天要换新衣服了。”
花折对新气象尤为上心,既然是去旧迎新,就要先让万民和缓的接受,他多方造势,民间的说书人再讲起的评书都是《康轶复位传》、《得凌安之者得天下》、《王者不死》等等,民谣排曲更是不计其数,连京城的耗子都觉得京城主旋律换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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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不可一日无青天,就像国不可一日无君一样。
紧锣密鼓的筹备了数日,在大年初一这一天,万事俱备万象更新,大雪过后阳光出霁,新皇帝登基的钟声响彻京城,九十九响的礼炮之后,礼乐连绵不断,迎苍天——赦天下——迎玉玺,之后入了太和殿,开始接受四方朝拜和百官觐见。
京城为了表示出对新皇登基的欢迎,被整顿的焕然一新,街道集市俱是张灯结彩、旗帜高挂,一副新帝将要登基的气派景象。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林立,许康轶在万人中央,荣光万丈,他不骄不躁,他告诫自己,无论过去将来,他就是许康轶。
许康轶改年号为和熙元年。
这么大喜的日子,凌安之陪着迎了苍天、接了玉玺,在要进入雄浑威武的太和殿的时候,却突然上前禀告了新皇——他站在武官之首,离许康轶最近。
他窃窃私语:“陛下,说京城有异响,料来无大事,但是不可不谨慎,臣去看看,一两个时辰去祭天的时候再回来。”
许康轶点点头:“早去便归。”
凌安之伴随着新皇登基震耳欲聋的大典钟声,还听得见三呼万岁的声音从紫禁城中传来,他吩咐下去,一百人一小队四处巡逻,之后带着周青伦和几个随从——一步步的,下到了天牢大狱,大名鼎鼎的昭狱。
失魂落魄的许康乾见牢门开了,火把的光芒烫了进来,他模糊的抬头看了一眼,一条长长的影子映在了地牢的地面上,他眯了眯眼,看清了火把之后的人是凌安之,成者王侯败者贼,下一步怎么处置他只能听天由命了。
凌安之手中把玩着一把豁口的蒙古刀,玩味的看着他。
许康乾呵出热气,知道凌安之不按照常理出牌,只能强作镇定,挺直了腰身,和凌安之四目相对。
凌安之突然晃晃脑袋,自顾自的说话:“周青伦,这地下怎么什么声音都听不见?陛下登基大典的声音也传不下来吗?”
周青伦点头:“此处隔音极好,大帅。”
凌安之一摆手:“把许康乾,不,是郁京郡王带到天牢上边的空地上去。”